第48章 47腐朽头颅
风有些冷。
马车停在矿场外,先下了马车的莉娃搀扶着踩着高跟鞋的星缇纱下车。
本该在晚饭前上的文化课,因为今日下午星缇纱被召回宫中并带走了莉娃而受到影响。不过萝丝随机应变地将今天的课程改为了数学,利用做题自习与自行对照答案前后互改的方式,避免了时间的浪费。
而还没有正式开工的水泥窑修建一事,也是在今天星缇纱离开厂子之前被她叫停了。
自然,随身携带那两份图纸并非是因为星缇纱神机妙算。事先并不知道今日会发生这一切的她,只不过是抱着过去打游击战时的习惯,做出了“看看接下来的情况中有没有可以利用之处”的行动准备而已。
有则随机应变,无则从长计议。
利用一切可以抓住的条件,尽力用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达成战略目的。
仅此而已。
事实上,星缇纱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冶铁与废渣的事情,竟然会就这样被解决了。
就这样轻松地……
借着同胞的死难,解决了。
皮草大氅的遮挡下,星缇纱那修剪得体的长指甲嵌入掌心,皮肤被刺破的痛觉刺激着她的神经,将犹如海水一样沉重冰冷而绵长的悲恸与疲倦劈开一道缝隙,让她挣扎着尚且没有被那灌满胸腔的冰冷所窒息。
在痛苦中窒息昏迷失去意识太过轻松,此刻的星缇纱还没有享受安然溺亡的时间和权力。
“莉娃。”
“殿下?您……”
低着头的莉娃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星缇纱的目光,她随即触电般弹开了视线,可那已经无暇顾及压抑颤抖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并最终只剩下气声。
“您有什么吩咐?”
莉娃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的身体,连发出气声都不敢用力。方才星缇纱所描述的可怖场面仍然在她的大脑中盘桓,她甚至在下意识地害怕自己的呼吸动静会惊动些什么。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应只剩下气声。
“去我的办公室里,在桌子下面左侧抽屉里拿那些大张的纸和我的本子出来。从最后一页的乘法口诀表开始,把我笔记本后面那五页的内容誊抄到那些纸上。”
说到这里,星缇纱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定了片刻才再次开口。
“那些内容你在抄之前,先自己看一遍。并且笔记本里有我做好的排版,你就按照那个排版,按照比例放大来抄。纸张不用裁,资料抄单面,纸是刚好够用的。你抄完之后去找食堂的人弄些糨糊,带两个人把它们贴在宿舍间外墙上。”
莉娃还没有缓过来,她这个样子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北境战况……暂时还必须隐瞒着。
星缇纱说着,抬起大氅下的右手抽出插在腰带里的魔杖,向前一甩后朝内指向自己左手手心。那橘金红色的杖尖随着她的动作,凌空划出一道暖黄色的光弧。
她心中想着尺子与圆规的结构,金属系魔力顺着魔杖一点点被释放出来,如高温融化的铁水一般流淌,而后很快自动凝结成她想要的形状。
“给,尺规作图。画标准点儿,我会检查的。”
星缇纱将凝结好的套尺和圆规递给莉娃——那是一套昏黄色的金属物件,上面有着凸起的刻度和数字。若是让星沙来看,她大概会觉得这套尺规的大小,比较近似于老师上课时,在黑板上作图所使用的教具。
晚霞正在从天边开始,一点点被墨蓝色的夜幕吞没。方才帝姬手中魔杖温暖的辉光,让莉娃下意识感受到了一丝慰籍。
那是慌乱至极的内心,在冗长仿佛不会结束的冬日苦寒中,慌不择路死死抓住的稻草。
莉娃双手接过那还带着温热的套尺和圆规,双手交叉在胸前紧紧抱住它们——那是人在寻求安全感时本能的动作,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发白的指节被那薄薄的金属尺子边缘硌出了深深的印子。
“是,谢谢殿下……”
“东西比较多,就不要去医务室抄了。省的搬来搬去很麻烦——再说了那地方本来就窄,这么大张纸你放在那张桌子上也挥舞不开。”
“那,可是……”
莉娃依旧低着头,咬着嘴唇的她,身心仍然被那些血腥而可怖的语句所浸透压抑,已然无力挣脱。
“殿下,奴婢……奴婢……”
“在我的办公室把活干完——那张桌子足够大,你坐在那画的图应该会更标准。”
“可、可是,可是奴婢——”
这几天里,莉娃课后批改女工作业,并按照星缇纱的要求抽查和答疑,都是在临时医务室里完成的。
尽管对莉娃而言,与劳罗拉小姐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干同样的工作,显然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这件事情本身,也是在她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置于火上的时候,颤抖着灵魂违抗着本能,向劳罗拉小姐求来的。
尽管自己刚一开口,劳罗拉小姐就答应了。
可自己那严重违背了奴仆准则的行为,每分每秒都在折磨着莉娃的神经。
可每一次,在夕阳被地平线吞没后,房间中暖黄色的烛光在粗糙的陶瓷碟子里摇曳着。工人们围聚在简陋木桌边的影子被烛光拉长投射在墙壁上,消瘦带有菜色的脸上露着兴奋或者不好意思、难以置信的表情,向劳罗拉小姐问问题的时候……
“稍等一下。”
在莉娃站起来的下一刻,身旁就传来了木凳在地上被推开的声音。穿过那些出身贫寒的学生身影之间的缝隙,那站起身又将凳子推回桌子底下的身影,映入莉娃眼帘。
“坐太长时间了屁股疼,我得站一下舒服点——来吧,刚才抽到谁了?来,希瓦纱,把这些这几个句子的每个词拼读出来。”
莉娃无法接受让一个贵族因为自己而不得不站着工作,更不敢让自己去想劳罗拉小姐与帝姬殿下究竟为何会如此行事。于是她只能强忍着如坐针毡的感受,坐下去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而数日以来都是如此战战兢兢的莉娃并没有想到,今天帝姬殿下会对她说这些,会对她这样说。
“为了维护帝国的稳定和皇室、贵族与教会的面子,北境的事情现在是不会被允许泄露的。”星缇纱将声音压到只有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莉娃才能听清,“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
你知道那样的场景,就算仅仅是听到描述而非身临其境,都是如此地恐惧和绝望;你知道在北境战事中,被屠戮被虐杀被俘虏沦为毫无尊严血仆的,不仅仅是比你“低等”的下等奴隶,更有平民乃至贵族。
此刻咬着嘴唇身形微颤的你,是知道的。
“可是……”
低着头的莉娃抱着那些金属制品,似乎是竭力想从上面索取更多哪怕一丝的温度。
“可是奴婢……奴婢不能如此僭越,那是您所用的桌椅,奴婢不能用的……”
“啊,你不用担心。”被低下的头颅所限制的视野之外,帝姬殿下的声音似乎轻松了些,“今天我去抽查和答疑,咱俩这样恰好谁也不占谁位置,不会耽误事儿的。”
“不,不是的!殿下,您……”
您……您明明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谁用哪一张桌子”的事情……
您……
寒风灌入领口,让那被冷汗浸湿的衬裙包裹下莉娃的身子打了个寒颤。僵直的麻木感与悚然一同沿着脊柱蔓延,莉娃早已被数日的挣扎折磨得脆弱疲乏的心,开始再一次不自觉地寻找逃避这个话题的方向。
于是思绪如同乌鸦,盘旋着落在了一块腐肉上。
那是一颗头颅,被砸中太阳穴脑浆迸裂溅满了半张脸。因为重击而脱眶的眼球,像是鱼饵般挂在脸上垂到了唇边。
那是一张少女的唇,因为反抗吸血鬼的□□而被撕咬得皮开肉绽,被用刀划开的嘴角延伸到了耳朵后面。
耳朵下方是被一刀刀割开的脖子,那仅仅与身体只剩下一丝皮相连着的脖颈,黄白的脂肪与裸露的被截断的肌肉都被血液浸染。
几乎与头颅完全断开的身体,裸露残缺着躺在血泊之中。
血泊是被鲜血所浸染的土地,土地上是面对血族匍匐在地的人类。
“莉娃,你不需要这么紧张,你知道的——我不是想要借此刁难你。”
帝姬上前,仰起脸注视着侍女的眼睛。
“别怕,莉娃。有时候你不必要去害怕的太多,大圣女她不会因为这些而生气——她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她是博爱地爱着每一个人,并因此带领其他前辈共同建立了歌秋罗的,不是吗?”
是啊,大圣女,必然是爱着歌秋罗的。
爱着……
“呕!”
脑海中的场景终于引得胃里翻江倒海翻涌而上,酸苦带着灼烧感的液体粘稠地倒涌冲破了咽喉的闲置。莉娃捂着嘴巴却抑制不住呕吐的欲望一阵阵从腹腔席卷直至鼻腔,呛入呼吸道的液体酸苦恶心辣出了眼泪。
殿下,帝姬殿下……
奴婢不能再殿下面前做出这样恶心失礼的事情,不能,不能,不能……
不可以……
不……
“莉娃,你怎么了?快快快,别捂着了要吐就吐出来——别不好意思了!会呛到的!我去那边那扫把和垃圾铲铲些沙子过来——反正这个角落没有人,你别憋着!你……”
星缇纱刚提起裙摆,就被一只手拉住了袖子。
“殿下。”
莉娃抬起头,看着星缇纱。
那是一双爬满红血丝的眼睛,目眦欲裂仿佛会因为她的喘息而爆开。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做温斯基的逃奴?是他……是因为他一个下等的农奴竟然敢擅自脱逃、欺骗皇族!却不仅没有受到惩罚,甚至还因此让您进退两难不得不对他关照有加!大圣女陛下,才会因为迁怒而不再愿意庇护伯爵领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