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0她想活着
将自己的想法都谎称是萝丝提出的莉娃,原本的思路里自然不包括“让劳罗拉小姐给自己干活”这种僭越的内容。而这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帝姬殿下说着没有硬性要求,却将她一点点逼到进退两难境地之后,她在别无他法之下的选择。
不过——大抵也说不上是选择。
然而帝姬殿下似乎是打算极度不负责任地对自己所造成的这一切置之不理,于是当晚餐结束之后,回答完最后几个过来请教她标准发音的女人和孩子并将他们送出门外,关上门的刹那莉娃近乎脱力地一个踉跄。
下意识地抓住了门把手,阻止了跌倒可她自己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
深蓝夜色里医务室摇动的暖光烛光,在角落炭盆轻微的噼啪声里轻微地跳动着。地铺上梨安娜刚喝了粥,刚想睡下就被莉娃惊了一下。
“……你没事吧?”
不知那停顿的数秒里梨安娜想了什么,可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莉娃的情况。
“谢谢姑娘关心,奴婢没什么事。”
低着头的莉娃声音很低却很平稳,让梨安娜放下心来——这大概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毕竟一个刚吃了没几天饱饭一无所有的穷人,去担心帝姬的东西,这怎么看都得划到脑子不太好使的那个类别里。
梨安娜轻轻嗯了一声,摇了摇头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脑海。接着她便两手撑着褥子慢慢躺下准备睡觉了。
这间从原本一间二十人宿舍里,用木板隔出来的临时医务室,现下还同时承担了帝姬殿下的实验室——例如今早验血、莉娃的办公室和宿舍,以及存放药品、卫生棉和绷带等医疗用品的仓库等功能。
所以即使梨安娜觉得与奴隶身份的莉娃睡一间房有些不妥,然而却又在片刻后想到帝姬殿下,于是不安随之销声匿迹。
听他们说,帝姬殿下只有十三岁而已。
十三岁……
映在墙壁上的火光轻轻跳动,侧卧着的梨安娜看着自己的影子出神。那来自她自己的影子在暖光的光里随着烛火的跳动而不断的微微变动着,与那一碗温热的菜粥所带来的饱腹感一起,都让梨安娜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就像是昨夜半梦半醒间看见那向着工人鞠躬的身影一样地让人如坠梦中。
脚上涂了药的冻疮和裂口,在温暖的被窝下传来细微的痒痛。梨安娜不知怎地,忽而想起了今天早晨的事。
不知怎么地,梨安娜忽然联想到了家乡那座神殿里站在玻璃彩窗投下圣洁光辉里的圣女像。
大抵是因为神殿的祭典与祷告,也常常是在天光未明的清晨时分开始。而站在高台的台阶之上的祭司们,会替台阶之下虔诚祈祷的他们,向圣女转达所有的祷告并呈上他们的供奉;也会在与圣女沟通之后,向这凡尘间的人们传遍那来自神明之地的福音。
圣女的慈爱由祭司们洒向人间,为人们指引方向与道路。让即使是梨安娜这样没有任何高贵血统的平民,也得以知道应该如何做,才可能在死后进入神明之地。
大圣女降世的时候,帝国还没有建立……所以那个时候的大圣女,是否也曾经和今日的帝姬殿下一样,亲自站在木屋里向被吸血鬼统治的人们,传达希望与福音的呢?
大圣女……
被疲倦一点点拉进睡眠深海的梨安娜闭着的双眼上睫毛微颤,似有泪水渗出。
苦涩发酸的感觉从胸膛蔓延到鼻腔,那是饥寒交迫的人骤然进入暖室在热腾腾的白米白面香气里氤氲出的眼泪。
逃荒路上连树皮都不会留下,盘旋乌鸦投下的阴影里是野狗在争抢饿死孩童的尸体。
同行的逃荒人群里,有些姑娘的父母愿意将女儿以几斤杂米的价格卖掉,可周围甚至没有人有能力多养一张吃饭的嘴。
饥荒的年岁,卖儿卖女并不稀奇。这甚至是贫苦人家的父母们,唯一能让孩子有机会不被饿死的办法。
因为山野里野菜和树皮早就被人挖光,紧接着是草根,草根也没了就只能去挖土充饥。可土并不能代替正常的粮食,人吃了之后仍然会饿死。
死的时候肚子会胀得很大。
梨安娜的爷爷奶奶就是这样死的,死在她父亲被抓了壮丁音讯全无后第四年的春天。
那是个冰雪消融的日子。刺骨的春日寒风裹挟着旧年的饥饿,在渐渐融化那泥泞的雪地上吹进了梨安娜的十四岁。
爷爷临死前将家里唯一带锁箱子的钥匙交给了母亲,枯瘦的手上青筋都已经在寒冬的饥饿中扁了下去。他抓着妈妈的手,用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叮嘱自己的儿媳——那里面还有最后的粮食,不要将孙女卖给掉,要等孩子的父亲回家团圆。
“梨安娜……”
爷爷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梨安娜的脸,他粗糙的手像是外面那些树早就被扒光了的树皮。梨安娜抓住奶奶那已经开始变冷的手,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饥饿的火焰灼烧着胃,青黄不接的年岁里梨安娜青黄的脸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能够用来流泪和号哭。
爷爷并没有怪她,只是略微动了动手指,用气声说了些什么之后,便在那个日头很大却并不温暖的春日清晨里咽了气。
梨安娜看着爷爷,良久,她一片空白的大脑才反应出方才爷爷所说的话。
“都会好的。”
爷爷是这么说的。
“都会好的。”
妈妈在带着她跪在地主老爷门前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都会好的。
侥幸因为老爷需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继承家产,而得以以情妇而不是奴隶的身份,坐在前者脚边的时候,梨安娜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都会……
……不会的。
当第二个春日并没有按照时节如期而至,晚冬寒风里十五岁的梨安娜抬起头,只看到灰白天幕下,盘旋着等待这些饥民死去的乌鸦。
身上被那自己不能生育的地主太太用鞋底子抽出的淤青钝痛着,流产后被赶出来就一直没有养好的身子痛得像是被吸血鬼的马刀刺穿了一样。
听人说往南走能有粮食,听人说一起逃荒就能让朝廷拨更多粮食赈灾,他们说往南走,都会好的。
是吗……?
梨安娜已经没力气去想这话是否有道理,她抬起头看着那蓝灰色的天空。她曾经听人说神明之地就在那天空之上,大圣女在那里俯视这芸芸众生。
大圣女,如果您真的在看着这一切……
饥饿的麻木空白中梨安娜,甚至忘记了祷告的言辞与低下头虔诚祈祷的姿势。在茫茫然向前的逃荒路上,她抬着头试图让目光穿过浓墨重彩的灰蓝色云层,看一眼那个传说中的神明之地。
大圣女并未留下多少关于神明之地的信息,祭司们说这是因为凡人应该先做好自己供养贵族供奉圣女的义务。因为大圣女的祝福留在高贵之人的血脉里,只有这样圣女才能从平民中分辨出虔诚者与试图欺瞒圣女的罪人。
——神明拯救人类是恩赐,圣女曾经的降世已经是对人类最大的赐福。假如本就是因为圣女的功绩才得以生存在帝国当中,而不必被吸血鬼奴役的人,竟然还不知感恩,那么你肮脏的灵魂又怎么能踏足神明之地呢。
可仅仅是那些只言片语的传说,也已经向人们描绘出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传说那是一个不愁吃喝的地方,那里的田地在神明的祝福下产出数倍于人间;那里的布料色彩鲜艳如同天边的云霞,而且源源不断永远也用不完;那里的神明拥有很长很长可以无忧无虑的童年,根本不会因为异族的入侵而陷入哪怕一瞬间的担忧……
可那一刻的梨安娜,竟然并没有涌现出多少对神明之地的向往。或许是认为连粮食都种不好的自己不会有资格进入神明之地,又或许只是因为饥饿而没有多少力气用于思考——大抵如此,梨安娜也不知道。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没有想出一句话来准确总结自己这样的感受,更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在此刻应该优先于祭司的教诲。
可是生存,本就是是生命基本的诉求。
“奴想活。”
姑娘抬起了头。
——不过那是在那抓着她头发的吸血鬼大手迫使之下。
面对着近在咫尺血族露出的尖牙,姑娘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恐惧的神色——或许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她那张连眼神都空洞到和尸体一样的脸,早就木然到忘记了恐惧的时候应该是怎样的表情。
桃粉色的眼睛空洞黯淡,与这双眼睛主人那仅仅裹着一件蕾丝裙的胸膛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内心没什么区别。
心脏疯狂跳动,其原因却是长时间饥饿后忽然吃撑而供血不足;就像倒映出眼前高大吸血鬼的灰暗眼睛,本应恐惧却早已分不出力气用于恐惧。
脖颈上皮革的项圈连着铁链的另一端被眼前的吸血鬼抓在手中,跪在他脚边的姑娘听话地抬起头。
吸血鬼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可这个姑娘却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眼神。她没有任何表情那消瘦泛黄的脸上平静而木然,只是会在即将与对方对视的时候闭上眼睛。
奴隶肮脏的目光不能与主人对视。
这是身为一头合格奴隶的准则。
于是莎拉闭着眼睛回答了这位血族王子的问题——不过那并不是一个仅仅包含“死”和“活”两个选项的题目。可对于莎拉而言,那些修饰词和她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只是奴隶,要如何使用是主人的事情。
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主子在处置她之前先问一句她的意见,本身都已经让莎拉那死水一样的内心产生了一瞬的诧异——但也仅仅是一瞬。
吃撑了的感觉让莎拉的胃有些疼,长时间饥饿带来的胀气和消化不良让她很不舒服。可即使如此,回味着刚才那几块白面包的她仍然还想再吃一块。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吃饱。
身为家生农奴的莎拉,从来没敢妄想自己有一天能吃白面包。更不用说浑身用肥皂洗干净之后,穿着没有一块补丁的衣服,想吃多少白面包就吃多少这种事。
狼吞虎咽间,她对将自己作为求和礼物送给吸血鬼的贵族老爷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恩。
好吃,真的好好吃。
此时恰好有血仆进来,为不喜欢接触炭火却又需要炭盆的血族主人点上了木炭,于是莎拉听见自己头顶上方,是主子的声音在命令那人留下来看着接下来的事情。
无意理会也没有权利去听这位洛德莱王子所说“你说这女人的皮肤颜色,是不是很像那个叫星沙的表子”这样的话,跪在前者脚边的莎拉匍匐在地上吃完了地上碟子里的白面包,正要将散落在地的面包屑用手掌归拢在一起捻起来吃下的她,忽然被一只鞋挡住了视线,紧接着就觉得头皮一紧而下巴被那只鞋顶着迫使她抬头。
她闭上了眼睛。
她按照这位将她从大批血仆里挑出来,让她吃了此生第一顿饱饭的血族主人的要求,选择了自己的回答。
也包括重复那些关乎□□的修饰词。
主人似乎对她很满意,哈哈大笑之后,拽着项圈的链子让她站起来。在将她的项圈稍稍松开后,拽着绳索的那只手用力一扯让闭着眼睛的莎拉失去了重心,被新主人拉进了怀抱中。
“这烙印打在黄色皮肤上倒是挺好看的。”
莎拉并没有注意主人在说什么,她只是顺从地被主人抓着后脑勺的卷发抬起头,配和着主人的行动。那低于人类体温的嘴唇触感没有让莎拉有什么反应,可片刻后,尖牙扎破舌尖的痛觉终于还是让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颤了颤。
被吸血……会死吗?
木然的内心终于还是被求生的本能砸出了些许的涟漪——她听说过两军对战时,这位名叫洛德莱的血族,曾经将俘虏活生生吸血至死的传言。可在那浓郁而冰凉带着血味的诡异香气中,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被咬破的舌尖渐渐弥漫到莎拉那本来也没有什么抵抗想法的四肢百骸。
胸膛和小腹传来微凉的触感,骨节分明的手掌在丝绸睡衣之下游走。莎拉学着印象里那些不用劳作的漂亮女奴们承受主人宠爱时的动作,将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的腿勾上了吸血鬼精壮的腰。
痛觉所导致的泪水,从那双平静灰暗的眼睛,划过了面无表情却在说出欲拒还迎语句的脸。莎拉劫后余生地庆幸着主人没有将她吸血至死,在撞击和胃疼导致的呕吐冲动里,为明天还能继续吃上白面包而感到了些许陌生的情绪。
——那或许就是主人和自由民说过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