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私心面前, 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有错。
他们只会怨恨自己倒霉,犯罪行为不严谨,留下关键性证据, 成为了公权力的靶子。
表面上对她软磨硬泡, 内心无比憎恶。
宋轻沉心知肚明,她抬头, 目光缓慢地在在场每个人脸上扫过去,他们仿佛各有苦衷,一个个面露疑色, 仿佛她在咄咄逼人。
她的父亲明明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偶尔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
“要不,”短暂的沉默后,蒋乔的父亲开口, “我们多赔点钱, 拘留就算了吧,孩子才刚上高中, 要是留了案底,以后可怎么办。”
“宋同学, 你也是同学, 你舍得看你的同学因此被毁掉一辈子吗?”
宋轻沉抬眼, 眼珠上挑,又垂下去,盯着白晃晃的桌面。
“李春雨, ”她没有正面回答蒋乔父亲的问题,而是当场问, “你明明知道, 我父亲晚、晚上过去, 会触电。为什么还要,让人拆掉围挡?”
“我查过了,那个电厂,前段时间还有、路人触电事件。”
“所以才,装上了围挡。”
在场所有人都噤声。
最后也是魏叔站出来,对所有人说。“这件事情你们还能私下商量,受害人要是不追究,可以不以犯法处理。”
“若是追究责任,那我们还是公事公办,该拘留的拘留,该承担责任的承担责任。”
从警局出来时,屋外一派阴暗,云层极低,层层叠叠的压在上空,让人喘不过来气,每当蒸笼雨季,总要连阴几天。
不知是否天上住了人,在可怜谁。
人流陆续从警局出来,各个面色灰败。
蒋乔和她的父母跟在她身后,母亲在抹眼泪,父亲也不好看,行李的轮轴磨蹭在地面上,刺啦作响。
路过宋轻沉时,人到中年的母亲忽而拉住宋轻沉的手臂,对着她狠狠鞠躬,“蒋乔在学校里面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替她道歉。”
“求求你了,真的不能给她留下案底。”
“她才多大,她还没有成年啊,你也还没有成年,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同班同学因为这件事影响她的以后吗?”
“只要你肯撤诉,赔款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商量。”
“你要是同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去……”
宋轻沉站立不动,她缓缓抬眼,“十万块,你们准备,好了吗?”
蒋乔的父亲脸色微变,“小姑娘年级轻轻的,脑子里只剩下钱吗?”
宋轻沉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鞋面,没有再纠缠的意思,“没有人想受,无妄之灾。”
“这不是恩赐,而是,弥补损失。”
她清醒,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不轻易宽恕,她的父亲出事前亦无人怜悯。
蒋乔跟在父母身边,忽而问,“无论如何,你都不肯放过我吗?”
宋轻沉定定地看她,“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不肯放过我呢?”
谈无可谈,无需再谈。
蒋乔跟着父母离开警局之后,宋轻沉始终在发呆,目光盯着警局大门之外的车来车往,第一次感觉到这样强烈的厌弃,厌弃别人,也厌弃自己。
周池妄跟在宋轻沉身后,眯起眼睛,冷不丁的说。
“别想太多。”
“你没有错。”
像是揣测到了她的想法。
宋轻沉抬头,视线中晃过一个人影。
他蓝白色的校服短袖,肩线被板直的撑起,腰腹部分松松垮垮。
往外走,那里在灌风。
顺着不锈钢推拉大门,隐约能看到乔叔开着车,等在门口。
宋轻沉忽而想到什么,往前几步,跟上他的脚步,“是、是我父亲授权,让你代理监护人职责?”
周池妄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露出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宋轻沉欲言又止。
最后她抓抓自己的头发,又扯着前面人的衣角,恍然明了。
“你、你果然在撒谎。”
“还,占我便宜。”
什么监护人不监护人,想一想就知道,她爸怎么会真的找什么代理监护人。
这一次,周池妄没有否认,单只胳膊支在后车门顶,长腿交错,慵懒的半倚靠,还漫不经心的学她说话,“那,随时报警。”
有点气。
气他乱来,也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戳穿他,白白让他顶着一个虚假的名头在里面旁听一早晨。
她跟在周池妄后面,一同上车。
在他开口之前说话,“我跟你一起、回学校。”
周池妄瞥她。
她岿然不动,整个人靠在背椅上,“我爸危险期也快过了,今天先、收拾东西。”
“还有,”说话时,又换成了恶狠狠的神情,“监督你。”
“好学生,不能逃课。”
周池妄冷睨她,“怕你哭得难看。”
“我才没有哭。”
宋轻沉半咬下唇,“已经哭够了。”
乔叔坐在前排,听着背后两个人的对话,熟练的启动车子。
“那先往学校走?”
身边,少女的面色依旧毫无血色,唇角干裂,牙关半咬下唇,头发又长了一些,快长到肩头。
瘦弱的肩头隐隐在颤,只是少女努力克制。
周池妄收敛目光,懒靠在车后座,闭目养神。
“回学校。”
宋轻沉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学校。
她刚一回去,就被老杨叫去了办公室,絮絮叨叨的聊了小半节课。
她权当耳旁风,听不进去。
老杨亲自道歉,又关切的问,“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宋轻沉回,“目前还、还不能下地。”
老杨露出怜惜的神色,“好好照顾着点,总会过去的。”
宋轻沉慢慢应声。
很快,老杨占用晚自习的时间,召开紧急班会通报情况。
法律途径暂且不管,蒋乔和李春雨两个人被学校记了大过,并要求两个人周一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检讨书。
宋轻沉提前返校,她早早地到了操场,踩着假草地上湿润的雨水溜圈,手里捧着一个小本,眼睛一刻也不离开。
五班位于高二年级偏左的位置,一大半的学生都会经过他们。
宋轻沉站在原地,等过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偶一抬头,各个班级的学生列队站好,操场的音乐响起来,姜彻和他的五人组才姗姗来迟。
大老远,几个男生把校服穿的吊儿郎当,懒洋洋的往这边走,把台上的催促当成耳旁风,走到五班位置时,二黄忽而开口。
“彻哥,听说今天学校让蒋乔上去念检讨词啊。”
“那天你妈好像都给学校打电话了,这都不行吗?那小结巴来头不小啊。”
宋轻沉垂眼,把手中的速记小本装进自己的口袋中,头也不回。
耳边,姜彻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听不出来情绪变动。
“小结巴什么来头不知道,但姜女士看来最近闲的发慌。”
“彻哥,你不管蒋乔了?”
姜彻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她耳边。
“管,怎么管?她自己搞出来的幺蛾子,自己上去认错。”
她捏紧手指。
旁边,体委在排队,喊她的名字,“宋轻沉,往内站站。”
宋轻沉沉默的往回走。
忽而感觉到有阵小风掠过头顶,她抬头,感觉到有人撂了一下她的头发。
“诶,”宋轻沉讶异,摁住自己脑后的头发,一转头,恰好对上姜彻灰黑的眼眸,此刻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心跳快了几秒。
“小结巴。”
在五班所有人的注目里,姜彻无所谓地站定在她面前,稍稍矮身,与她平视,“昨天给你发信息,你没有回。”
宋轻沉的手指揣进校服兜中,捏紧自己的小本。
几秒后,她咕哝,“昨晚睡的太早,没、没看到。”
姜彻像是没事人一样,全然不提蒋乔的事,只弯唇,“记得设置强提醒。”
见她神情有异,又补充,“放心,上课不会给你发信息,走了。”
宋轻沉模糊的盯着姜彻的背影,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摇头拒绝。
昨天晚上,她收到了姜彻发过来的信息。
【今天在学校看到你了】
【欢迎返校】
只是来收拾一下东西。
这句话打在了输入框中,又被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静静的看着白底框中这两句话。
在往上划,就是她空落落的问题,一无所知的问他蒋乔小名。
再迟钝的人也总该察觉到这中间的关系了。
在病房的每天每时都格外煎熬,父亲时好时坏,时间每分每秒都在延长,也在缩短,晚上偶尔会陷入强烈的自我怨怼,连轻飘飘的招呼都会觉得沉重。
最终宋轻沉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回,把手机放回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升旗仪式冗长又繁琐,念检讨书在班级评分之前,班长、李春雨和蒋乔三个人站在主席台一边,一个个手里拿着稿子。
前面两个反应平平,蒋乔上台后,像一块石头砸进湖泊,引起轩然大波。
“天?蒋乔也要在上面念检讨书?她干什么了?”
“得罪人了吧?”
“我听说,她跟同班同学开了个玩笑。”
“就只是开玩笑吗?还是说她也参与诬陷偷钱了?”
……
人声阵阵,窃窃私语,各个班的学生都在讨论,主席台上,教导主任拿着话筒喊了几次肃静,都没有人搭理。
他们喜欢八卦,更喜欢漂亮学生的八卦。
蒋乔一清嗓子,台下才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往上仰头,听她说话,比听课还要认真。
“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对不起栽培我的学校,教育我的老师。从小就接受教育,遵纪守法是作为一名七中学生……”
宋轻沉缓缓抬头。
检讨稿子是抄的,原封不动地从网上荡了一份套话稿子,翻来覆去的念那几个词,对于她或者她的父亲,都只字未提。
身边的五班同学都在看她。
嘲讽的、看好戏的亦或是怜悯的,影影绰绰的投向她。
知道情况的在议论。
“哎,蒋乔没有提到宋轻沉诶。”
“多大点事,至于闹到全校来讲吗?”
只有应明岑反应,她比宋轻沉矮一点,站在她前面,担心地回过头来,“轻沉……”
宋轻沉面色不改,视线只是缓缓上抬,了无兴致地扫了一眼站在台上的蒋乔。
又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脚底下踩着的绿草地,“我没事。”
是假的,所以才永远鲜嫩。
草地如此,人也是一样。
升旗仪式结束后,学生们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陆续往回走。
哪怕是刚刚念过检讨书的人,蒋乔依旧笑意盈盈,轻言轻语地跟所有人讲笑话,偶尔还会捂着嘴唇笑,仿佛所有纷争与她无关。
唯一的变化只有,她不再与李春雨走在一起。
紧急班会之后,杨老师把她和李春雨调开,一个第三排靠墙,一个第四排临窗,不论怎么轮换座位都坐不到一起去。
蒋乔淡定的连应明岑都在嘀咕。
“谁能想到,蒋乔竟然无动于衷,是做好了赔款割地的准备了吗?为什么能这样胸有成竹。”
宋轻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低头,埋首在课本中,手中握着一根黑色水笔,努力的在纸面上写写画画,争取几天内把落下的课程补回来。
6月21日,星期三,阴有大雨
父亲住院之后,宋轻沉每天都定闹钟早起,给自己煮一个鸡蛋,又拿两个面包片热一袋奶。
天色雾蒙蒙的,小雨涔涔的往下滴,湿热的天气如蒸笼,每个人都置身其中,化身为其中一个没有决定权的某某。
宋轻沉抓起家中的伞,走到单元门口,低着头打开。
两层伞面,黑金属框架伞骨,捏在手中微微发凉,完全撑开,足以为两个人遮风挡雨。
宋轻沉想起来,这把伞还是姜彻赔给她的。
到了教室后,班内依旧有异样的目光,偶尔有人窃窃私语,见宋轻沉走过来,又骤然停声。
坐下之后,她才知道,是蒋乔发烧请假休息了。
宋轻沉低垂双眼,从自己的包中掏出来教科书,沉默地回复三个字。
“知道了。”
前两节课是语文。
五班的语文跟七班不是一个,五班这个是个上了岁数的女老师,温柔又和蔼。
她微笑走进教室,手中还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仔细看去,是一本名为《知语》的杂志。
“同学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轻沉知道,今天是夏至。
飞鸟藏于丛林,旭日爬上树梢,瓢泼夜雨洗枝条,泥沼火燎燎。
语文老师向来长袖善舞,她在黑板上写上这几句话,又给班内每个同学都发了一张作文纸。
“趁此机会,我们来讲讲作文中的正面例证和反面例证……”
语文课向来是学生们的休息课,尤其作文课。
阴雨绵绵让人昏昏欲睡,燥热的笼在每个人头顶之上,靠窗学生稍微打开一个小缝,斜雨席卷而来,哗啦啦的打湿一片纸面。
“老师,”有人举手,“刚刚发的作文纸湿了,我可以申请换一张吗?”
说话的是为男生,平常上课也是睡觉居多,翘课最喜欢挑语文课,被老杨骂过之后,这才收敛了些,但也不好好听课。
“作文纸每个人只有一张,多了没有。”
男生毫不气馁,他高举双手,“老师,没关系,我可以帮您去拿。”
“还有,我看您手中拿着《知语》杂志对吧,一会儿是不是又要把好词好句剪下来贴在我们教室后面?”
“我可以帮您把剪刀和胶带一起拿过来。”
一副热爱学习的好学生的模样,还会记得语文老师喜欢把好词好句贴在后面。
虽然整个班上没有几个人真的去看,但她乐此不疲。
语文老师一记眼刀飞过去,她经验十足,心里明白,放了这个男生出去,今天的两节课就别想再见到人。
“不用你去,你坐下。”
思来想去,最后语文老师点起来一个人名。
“宋轻沉。”
宋轻沉茫然抬头,从座位上起身,听见语文老师温和发问,“你带伞了吗?”
“带着。”
“这样吧,你去一下打印房,拿一叠作文纸过来,还有剪刀和胶带。”
“现在吗?”
语文老师停顿片刻,“现在就去吧,不会耽误你上课,这两节课争取让大家都动笔写写。”
宋轻沉上次的语文成绩是班里最高分,恰好是五班语文老师批改的作文。
她惊讶的发现,宋轻沉认真写出来的作文例证严谨,语言流畅,比喻新奇。
绝非三天两日能练出来的水平。
让她去拿东西,语文老师很放心。
宋轻沉低头,匆匆的走到班级后面,在地面一片雨伞中找到了自己那把,跑动下楼,被迎面袭来的凉风逼的后退一大步,又打开伞。
打印室在另外一栋教学楼,宋轻沉感觉到雨水比早晨更大了一些,吧嗒吧嗒的敲在伞面上,耳边碎珠作响。
宋轻沉快走到打印室,拿了东西,又被打印室的老师叫住。
“外面雨下这么大,要不然你在这里躲一会儿雨,一会儿再回去吧?”
她进来时,雨伞挡不住多少,额角边,头发湿漉漉的黏在两边,露出一汪清泓般的眼睛。
宋轻沉摇摇头,“我、我要回去上课。”
打印室的老师见宋轻沉完全没有待在这里的意思,摇摇头,从旁边翻出来一个大塑料袋,把胶布和作文纸都放在了里面,同时叮嘱。
“剪刀危险,你拿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说着,给她找出来一个帆布袋,“你拎着这个回去吧,现在雨下的很大,保护好你自己,不要感冒。”
少见的善意,让宋轻沉咬着下唇,点了点。
她低声回,“老师,您、您放心。”
回教室的路上,依旧路过操场。
雨水淅沥的砸在塑胶跑道上,不平整的堆起来若干个水坑,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勾连成线、落地成珠,叮铃桄榔的砸在她的伞面上。
宋轻沉疾步快走,蓝白色校服裤脚被溅上泥印,斑斑点点的染花她的裤腿,湿乎乎的水花灌进鞋垫,一走一吱扭,凉意席卷全身。
大雨滂沱,像天公泼水。
雨伞也快要挡不住,小风裹挟水雾席卷而来,雨帘调转舵头,雾纱曼笼天幕,凉雨迸溅在皮肤上,顺着半卷的发丝往下坠。
宋轻沉路过操场门口,凉的哆嗦,脚步一转,躲入器械室旁边的屋檐。
今天没有班级出来上体育课。
器械室是一个联排小平层,只有一个入口进去,宋轻沉站在门口的露台上,静静的往上抬眼,水流成柱,哗啦啦的往下洒。
她收了伞,又低下头去,把自己湿透的裤脚卷了卷,露出光洁细瘦的脚踝,往内探头。
走廊空荡荡的,一眼看到昏暗对面白惨惨的墙面,几间屋子均开着门,隐约从里面透出孤凉的冷光,瓷砖地面斑驳不一。
她试探性地往内走了几步,整个长廊中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人……”
房间内隐约传出人声,混混沌沌,听不清楚。
声音不大,就从走廊第一间屋子。
宋轻沉脚下一顿,默默地想,偷听别人说话,似乎不太好。
她后退几步,想回到门口的露台,忽而听见从里面传出一个少年低沉的声音。
“蒋乔,你今天装病,就是为了把我叫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