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06年
2006年,6月。
蝉鸣骤起,吵醒夏日第一缕潮热。
老师在黑板前不住的写,嘴里孜孜不倦的念,光是眼睛瞧着,都要热出一汪泪。
化学老师写完最后一个公式,就着粉笔灰拨了拨颅顶一缕海水,没什么效果。
厚重镜片后的小眼睛聚起神,将手中的粉弹投掷去角落最后一排,一击未中。
还是将趴在桌子上打呼的紫发女郎吵醒了。
“都森莫时候了呀,不到一个月就要中考了呀,还有心情睡觉!”
化学老师气得脸色沉淀。
嘭!
一声桌面撞击声,紫发女郎将书本重合,引起全体同学的侧目围观。
这可比上课有意思多了。
“你你你!这是课堂,不是你捣乱的地方!不想听就给我出去!”
化学老师气得血液汽化。
秦遇昨晚在魔兽世界刷装备刷到凌晨四点,从网吧直接赶到学校“听课”。
风扇吱溜溜作响,转得比地球还慢,好不容易找好姿势,酝酿出睡意,补个回笼觉。
起床气被唤醒,秦遇拧着眉头,甩开了紫厚紫厚的斜刘海,一句话都不屑于讲,留给讲台一个大摇大摆的背影。
化学老师嘴里还嚷嚷着什么,秦遇走远后,渐渐甩开了。
无非就是那些叫家长、搅屎棍、带过最差的一届云云。
搞不懂这些个老师,骂人的水准有讲课一半也好。说差学生是棍,那好学生就是屎呗,说差学生是老鼠屎,那学校就是老鼠窝呗。
秦遇可不会老实罚站,在走廊上无聊徘徊,门口已经站着几个了,秦遇一出现便被再次侧目。
她在这所中学已是无人不识,老师闻声只叹气,食堂阿姨听了都摇头,仅一头魔彩琉璃紫,便让她一夜成了名。
“哟,遇姐出来走走。”
“遇姐什么课啊?”
“遇姐今天有点晚啊。”
话一出口走廊上的小喽啰们哄笑起来。
秦遇没心情搭理这些调侃,泛着困,揣着一肚子咕噜,可眼见走廊外的艳阳天,活像要烤熟谁。
秦遇此时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遇姐,别……”
一小黄毛见无人得到秦遇的回应,锲而不舍道。
“闭嘴!”
小黄毛被制止,非但不害怕,还格外喜出,成功喽,遇姐和他说话了!
“遇姐,没别的意思,你是不是饿了?”
是又怎样。
秦遇没吭声,也没再凶他。
刚发完火再和人聊起来很没面子,识相点,就给我说下去。
小黄毛上道儿,摊摊手,“这离食堂远,起码要走十分钟,这么热的天晒都晒死了!”
还给我声情并茂起来了,秦遇觑着他,意思是,所以呢?
小黄毛要往她耳边凑,被秦遇一个冷眼给制止了。
他只好放低声音,煞有介事道:“教师楼侧门有个洞,刚好一人进出,出了门就是城酉街。”
城酉街是江边市第一的美食街,国内有名。
一人洞?
“你让我钻狗洞!?”
她急了。
“小点儿声。”
小黄毛急急嘘声,注意着周围调笑的目光,秦遇眼神愈发冰了。
她是一个有尊严的差学生,有节操的饥饿者,再不济,也没沦落到钻狗洞逃课买零食的地步。
感觉越说越离谱,不想再和这人待下去,秦遇扭头就往光里冲,管它呢!熟就熟了。
“遇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遇姐!”
小黄毛拉住秦遇挂在腰上的校服袖摆,就差一个声泪俱下,以死明志了。
秦遇还是停下了脚步,倒是疑惑起来了,你谁啊,这么上赶着?
“你认识我?”
黄毛捣蒜,谁不认识遇姐。
“我们很熟?”
黄毛捣蒜,又摆钟。
“说话。”
“我认识你,很熟。你不认识我。”
黄毛嘿嘿一笑,黝黑的皮肤因为笑起来的大白牙显出了三两分憨厚。
比秦遇矮半个头,像个没长开的小毛孩子,秦遇怀疑他是不是跳级了。
见眼前人松动,小黄毛继续说:“这个地方目前只有我知道,在杂丛里,不刻意找根本发现不了。”
再煞有介事的放低声音:“我保证,遇姐钻…遇姐逃课这事,天知地知你我知。”
秦遇挑眉,这话听着还算顺耳,纠结了几秒便主动朝教师楼一旁的狗洞走去了。
小黄毛狗狗祟祟的跟上。
上午时分,城酉街摊位门店陆续开张,发达城市人流自然不会少,此时比起高峰期相对温和。
秦遇走得飞快,心情也如约飞扬起来。
小黄毛亦步亦趋的跟着,半晌才想起还有个人。
秦遇让她别跟着,哪凉快哪呆着去。
不论是遇姐,用完就扔。
“别呀,算上课间,距离下节课就剩四十分钟了!”黄毛急切,“万一你回去找不到g…门,迟到了,又要挨批不是?”
都是为你好。
回想一下,刚刚钻洞的时候,秦遇虽凭借着长瘦灵活的身体没有沾染一丝脏污,但亏在黄毛帮她拿着校服用身体挡开杂草,反观他自己,裤腿处到处都是踢到的泥。
秦遇百转千回,瞥了黄毛一眼,转身兀自走开了。
黄毛知道她拿定主意,小跑着跟上。
两人去了秦遇平时最爱吃的伙计饭馆,要了灌汤包和粥,秦遇炫的心满意足,直打嗝。
饭毕小黄毛主动结账,秦遇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那一份拍在桌子上,起身离开。
小黄毛收下,无奈的笑笑,再次追上她。
秦遇独来独往惯了,但对身边多出的人也没有了原先的排斥,默认了他的旁跟。
两人在街上闲逛,多是小黄毛在说,秦遇偶尔回一嘴。这个时段看到学生打扮的不稀奇,附近也有逃课出来的职校生,但学生里像秦遇这样铆钉短袖加紫毛,黑框眼镜大耳钉的…非主流,偏偏身材高挑,厚刘海也遮掩不住的好皮肤和五官,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果然,一个转角旁,石阶上四五个只穿校裤的五花八门的高中生蹲坐于旁,其中还有一个和秦遇撞色的女学生。
如同遇到了卖家秀,秦遇怕这人翻到天灵盖的白眼时间过久,过会儿下不来。
一声哨音传来,接着又是一阵哄笑。
吹哨的男生遭到同伴的打趣,反而笑得更张狂。
这会儿换秦遇翻了。
这场面见多了,本不想理会,却无意打量到几人中间唯一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还是长袖校服。
校服被洗的有些褪色,却很工整。秦遇多看了一眼,只有他的裤腿没有被故意撑开,只是始终垂着头,挺直背,看不清脸庞,望不出情绪。
秦遇的停驻换来了更多更肆意的调笑声,黄毛拉着她要走,可身后出口的话愈发难听,秦遇反而不想走了,意外的,她转身朝对她吹哨“报价”的男生走过去。
完了,完了。黄宴清感觉自己腿在发软。
男生兴奋的眼睛都亮了,还没等站起身,就被秦遇一个高抬腿,狠狠地踹飞出去,狼狈的仰倒在地。
林朝这才抬起头,寻着动作看向来人,女孩打扮的很夸张,但眼神却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沾染着愤怒的清澈,和不顾一切的反抗。
一个学生去扶,另外两个疯了一般的冲秦遇扑过去
“我糙祢吗的!臭女表子!”
黄晏清本还想再劝劝,结果被这些人的脏话激的血气上涌,全身都灌上力气,他爸教过他,寡不敌众的时候就逮着一个人死命的揍!
黄晏清和喷脏那人抱打成一团。
留秦遇以一敌三。
“……”
什么猪队友。
秦遇再如何练过,体力也不如几个男人。被踹的小混混心里有气,想如数奉还在秦遇的脸上。
在他抬起腿的下一秒又被抱摔在地上,连续两次的撞击,彻底爬不起来了。
秦遇眯眼一瞧,是长袖校服男。
林朝迅速爬起,一把拽过黄宴清,一手扶起地上的秦遇。
“跑?”
三人同频点头,风一般弹射出去。
逆风声,嘶吼辱骂声,路人嫌弃声,充斥在耳边,随着不停交换的步伐渐渐消远。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量,林朝觉着自己的腿不是腿了,胸腔里的鼓动声响在他的耳畔,却像第一次感受到。
他有跳跃的心脏,他是活生生的人。
“喂!”
“你停下!”
秦遇身体负伤,那一脚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以至于腿还是麻的。
可她跑得并不慢,只是没想到,这校服男跑起来竟连个背影都不留。
???
和博尔特赛跑呢。
秦遇甚至怀疑追在身后的不是小混混,是丧尸。
跑到巷子里,林朝闻声后回神。
秦遇背靠墙大口呼吸,一个腿软滑落在地上,小黄毛干脆合衣躺在地上。两人如同濒死的鱼。
林朝在靠近后弓下身,手撑着膝盖轻轻换气,校服仍工整的穿在身上,只把袖管撸到小臂上。
黄宴清横躺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为什么到了夜晚不见一点星星呢。
像是想到什么,他垂死梦中惊坐起,将那几句“完了”喊出声。
秦遇恢复好心跳才抽空搭理她,“完…什么…完了。”
“错过大课间了,也错过第三堂课了!”
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反应过来,都笑开了。
黄宴清被笑得一头雾水。
已经逃课出来打架了,还在乎迟到呢。
秦遇突然觉着这小黄毛有点可爱。
“出息。”秦遇斜乜他一眼,“快起来,地上很脏。”
黄宴清听话起身。
秦遇转眼看向一旁的小校服,“江边三中?你是初中生?”
林朝回视,眼镜被那几个人弄碎,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他点头,“嗯。”
这下黄宴清感起兴趣,竟是同龄人!
“那为什么和这些职校生混在一起啊?”他问。
帮我们打架、逃跑,明显是被勒索霸凌的一方啊。秦遇啧声,又嫌黄毛话多。
只是她也有些困惑,小校服力气很大,刚刚抱摔的那一下可是不轻,跑步也超级快,为什么不反抗,要与他们为伍呢。
林朝没有见外,低下头,叙说道:“他们有几个曾经是我同班同学,我留了一级。”
所以才会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他当然可以打回去,可以逃跑,但是他的弟弟妹妹不可以,那伙人疯起来是什么样子,林朝见过。
不知道这些人会将小卓他们怎么样,林朝的眼神逐渐锋利,周遭的气质冷却下来。
第一次听男孩说大段话,音色低沉,不疾不徐,因为运动后有些沙哑,让人印象深刻。
可秦遇还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苦涩。
便没再问。
秦遇对他的印象不错,干净、讲义气、声音好听,长得也不赖,留级嘛,无非就是学习不好呗,谁也轮不着说谁。
若有缘分,大可以做朋友。
不上同一个高中也没关系,江边市说大也就那样,何愁见不到。
秦遇考江边一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那是全市乃至全国数一数二的高中。
即便她成绩烂,但她的好爸妈一身本事就怕没处使。
孩子的教育可以不管,孩子的学历得管,孩子的身体可以不管,孩子的吃喝得管。
孩子有时候不是他们养育的生命,而是他们攀比的道具,计量付出的单位而已。
秦遇自嘲一笑,站起身,“喂,小校服,我们是江大附中的,有空来找我们玩。”
女孩的唇角轻扯,额角因为撞击有些发乌,干净的眸子释然了怒火,是无限的澄澈。
林朝在转身前叫住了女孩,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秦遇。”
女孩要离开,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你呢。”
男孩始终挺直的腰背,终于松动了片刻。
“林朝。”
“今朝的朝。”
女孩点点头,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后来,秦遇知道林朝孤儿的身世,知道那伙人又来找他们的麻烦,呼朋引伴将那伙人揍进了医院,擒贼先擒王,小混混的父母是秦遇爸爸的下属,只能打碎了牙齿咽下,从此再也没敢来找林朝他们的麻烦。
后来的后来,两人考上同一所高中,一个以年级第一的成绩录用,一个给江边一中建了一间实验室……
同桌一年直到文理分综。往后的周末,林朝时常为秦遇补课,黄宴清偶尔也一起。
也是那年,秦遇一改往日魔仙堡穿搭,从非主流迎合主流。
一切步入正轨,直至高考那年,秦遇父母在各种分歧后正式离婚,18岁,她随母亲到了国外。
几人就此失散了。
“我租的公寓就在这儿,放心,很安全。”
秦遇拢了拢毛呢的衣摆,出了空调车,冷热交替,脸颊有些泛红。
“当然放心,我们可是徒腿踹翻壮汉的人,哪能不放心呢。”
“是吧遇姐。”
林朝翻旧事,还调笑她。
“好哇你!”
秦遇笑着轻嗔,随便招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没有回头,自然也没能察觉到男人眼里隐忍爱恋的目光。
女孩长高了,再一次目送着背影离开,是27岁的秦遇。
上一次,这一次,明明都没有当作最后一次,可时间还是在林朝记忆里挣扎着着跑远了。
雪地里的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吞下喉中的酸涩。
18岁那天,望着女孩清亮的双眼,他的愿望是,“但愿岁岁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