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雪落了一整夜。
扑扑簌簌,凛凛冽冽。
姚珍珠早晨醒来的时候,鼻头都是红的,她艰难从被窝里伸出手,捂着冰冷的鼻尖发呆。
她又做了那个梦。
“珍珠,怎么了?”身边的阮玲儿也醒来,问她。
姚珍珠摇摇头,一边穿衣一边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有些冷。”
是啊,眼看就要过年,宫里一日比一日寒冷。
御膳房宫女都住在东三所倒座房里,夜里的火炕只够烧半个时辰,到了后半夜就不热了,早起冻得手脚冰凉。
阮玲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看了姚珍珠一眼,低声念叨:“可惜赵大人出宫了。”
姚珍珠顿了顿,微微眯了眯眼睛,脸上笑出一朵月牙儿。
“出宫了好呀,”她一边搓热手心,一边轻快地说,“师父早就想出宫了。”
阮玲儿没说话,目光里却都是怜悯。
姚珍珠瞧见了,依旧笑得满面欢欣,似乎根本就不往心里去。
她们这倒座房里的都是一等宫女,因此只住了四个人,另外两个昨日值夜,屋里此刻便只阮玲儿和姚珍珠两人。
阮玲儿见她一边用冷水净面一边哼着小曲,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她:“你大师兄这样,你……”
姚珍珠正往脸上涂雪花霜,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说:“哎呀,这盒雪花霜还有不少,能用过这一冬,真好!”
她们常年在御膳房做活,整日里摆弄盆碗,冬日里很容易冻伤,因此每季每人按例都能领一盒雪花霜。
寒冬早晨的倒座房冰冷刺骨,上差的时辰又要到了,阮玲儿便没再多言。
两人手脚麻利地净面更衣,换上长信宫宫女冬日里惯常穿的藕荷色窄袖袄裙。因着料子不好,颜色也略显暗沉,年轻貌美的小宫人一下子就长了两岁,瞧着寡淡了不少。
两个人更衣打扮完,一起站在木门前,对视一眼。
姚珍珠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准备好了吗?”
阮玲儿沉声道:“准备好了。”
姚珍珠点点头,一把推开了房门。
呼啸的北风一下灌入倒座房里,把倒座房里存了一整夜的热意全部吹散。
姚珍珠没站稳,往后退了半步,用了好大的勇气,才拉着阮玲儿出了房门。
此刻刚刚卯时正。
星夜未散,天光熹微。
云层遮住了早起的朝阳,大地依旧笼罩在沉沉的暗夜之中。
整个长信宫好似还在沉睡。
只有东三所御膳房这里,有些人声喧闹,但若仔细去听,却又隐隐约约,听不到确切的话语。
寒冷的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姚珍珠憋着口气,跟阮玲儿低头快步往前走。
好不容易从长巷拐入御膳房前的东三长街,风儿这才被拦在高大的宫墙之外,只能隐约听到呼啸声响。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脚下步伐更快。
就在这时,几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那是昨夜里看守水房的值夜宫女。
姚珍珠跟阮玲儿快步走着,很快就看清同屋的王婉清和张红云的身影。
她们这四个人都是一等宫女,前头几个刚入宫的小宫女瞧见了,立即冲姚珍珠她们行礼。
“姐姐安好。”
姚珍珠笑着点头,刚要同王婉清两人打招呼,就被她一把扯住了手。
可能是因为熬了一夜,她脸色很难看,显出了些许青白之色。
姚珍珠关心问:“怎么?”
王婉清看了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张红云,又看了满眼好奇的阮玲儿,扯着姚珍珠走远几步,才开了口。
“你还能联系上你师父吗?”
姚珍珠道:“我同师父说好,每季都要给她写信,她刚出宫,自然还没来得及写。”
王婉清皱起眉头。
她是四人里年纪最大的,如今已经二十三,再过一年便可出宫,对于四人中年纪最小的姚珍珠一直颇为照顾,很有些大姐姐的架势。
姚珍珠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尖的冰冷,便用力握住,想帮她取暖。
她的手很小,很软,并不怎么温热,却依旧温暖了王婉清的心。
王婉清心中一紧,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低声道:“你今日一定要躲着温公公,万不可被他叫走。”
温公公?
姚珍珠目光微闪,一下子想起这几日接连的梦境,她心跳如鼓,却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紧张。
若梦境当真,预示着她所要面对的未来,那么她只要遵从指引,应当便不会走错。
思及此,姚珍珠捏了捏王婉清的手:“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若只是要刁难我,也不过忍忍就过去了。”
王婉清脸色依旧不好看。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是我没本事。”
她也不过只是个一等宫女罢了。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慰两句,让她跟张红云赶紧回去歇下。
这边厢,阮玲儿赶上来,两人继续往御膳房赶去。
待到了御膳房,姚珍珠正要去自己当差的白案房,就听一道尖刻的嗓子响起:“哎呦呦,这不是咱们赵大人的爱徒吗?”
姚珍珠脸不红,气不喘,依旧淡定,她拍了拍阮玲儿的肩膀,让她自去当差,自己则回过头来,定定看向温加官。
温加官是御膳房的副监正,专管白案房和甜果局,也就是说,他是姚珍珠的顶头上司。
见了他那张如同马儿一样的瘦长脸,姚珍珠笑得一脸灿烂:“温公公,这大清早的,您受累。”
温加官站在白案房的屋檐下,手里抱着小巧的铜手炉,身上穿着夹棉的袄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冷冷看着脸蛋冻得通红的姚珍珠,冷声道:“姚宫女,你师父出宫了,如今这白案房的话事人变成了咱家。”
姚珍珠快走两步,直接挤在他身边。
白案房里温暖的炉火一下子驱散了外面的寒风,姚珍珠舒服地叹了口气:“是啊,是您。”
温公公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挑了挑三角眼,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宫女。
不得不说,姚珍珠长了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桃花面。
她身量不高不矮,身形却异常纤细消瘦,穿着略显臃肿的宫装,也难掩其俏丽颜色。
她生了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下巴尖尖细细,嘴唇小小的,如同春日里的梨花花瓣,未语三分笑。
再往上看,便是娇俏的鼻尖和妩媚多情的美目。
她今日只梳着宫女一贯的桃心髻,简单大方,却显得更为俏丽可爱。
这个长相,在御膳房算是埋没了。
温加官蓦地笑了起来。
此时朝阳未出,天色沉沉,宫灯幽幽亮着,照得他面目狰狞,仿若地狱来的恶鬼。
然而姚珍珠就那么挂着笑脸,认真盯着他看。
温加官问她:“姚宫女是原先赵御厨的关门弟子,可如今赵御厨出了宫,姚宫女便只能在白案房做些杂活,实在是埋没了。”
姚珍珠年纪轻轻,入宫才不过四五年光景,她一无资历,二没伺候贵人,能以十七八岁的年纪直接当上一等宫女,全赖她有个好师父。
原来赵御厨还在的时候,姚珍珠在御膳房那叫一个风光,现在人走茶凉,还要被个阉人挤兑。
不过,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姚珍珠一点都不往心里去。
她只是笑:“能为贵人们操办白案,是奴婢的福气,做什么活都是一样的。”
温加官立即尖着嗓子道:“哎呦喂,这感情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他说话仿佛唱戏,那音调抑扬顿挫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姚珍珠没吭声,只听他继续道:“你师父离宫的时候,嘱托权御厨和咱家照顾你,这几日咱们思来想去,确实不能让你再在御膳房吃苦受累,做这伺候人的活计。”
姚珍珠心中一跳,昨日里的梦境再度跳回心口上。
她面不改色,端着乖巧笑容,认真听着温加官的话。
温加官睨她一眼,吊着嗓子说:“咱家这里特地给你寻了两个好差事,往后都是享福的命。”
“花房缺一个专管花的管事姑姑,太孙殿下缺一个侍寝的司寝宫女——”
温加官顿了顿,笑得一脸慈祥:“好孩子,你仔细着想,太孙殿下那是极好的去处,你愿不愿——”
姚珍珠眼神微闪,她干脆利落打断温加官的话:“我愿意。”
温加官刚刚的话被她都堵在喉咙里,憋得脸蛋通红,他好半天才喘过气,有些吃惊看她:“你愿意?”
姚珍珠笑容甜甜,一脸仰慕:“既然师父让大师兄和公公抚照奴婢,你们给选的自然是好去处,奴婢心里可感激公公了呢。”
温加官:“……”
总觉得这小丫头心里没藏好话。
温加官:“既然说定了,你也不用再在白案房伺候,回去收拾东西,去景春院寻路嬷嬷,她会带你们去毓庆宫。”
姚珍珠一脸迟疑:“啊,现在就去吗?可奴婢还没用早食。”
温加官:“……”
“那你先在白案房用了早食,再去收拾东西,午时前一定要到景春院,记得了?”
姚珍珠又笑了:“好嘞。”
温加官背着手,哼着小曲走了。
姚珍珠站在他背后,脸上笑容不变,可那双眸子里,却有着难以觉察的微光。
那光芒很暗,似乎只能映衬着此刻暗沉的天,却又如同天将微明,正等待璀璨日光照耀大地。
姚珍珠深吸口气,转身进了白案房。
希望这一次,她选了对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