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亦如幻
毓坤茫然了一瞬, 未及反应便被人托着膝弯抱了起来,她想挣扎,却被牢牢箍着腰。皇帝打横儿抱着她, 缓步走向明黄的御榻。
被放在榻上,他俯身下来的时候, 毓坤忽然清醒了,原来方才是她的梦。
先前她睡着, 竟梦到三年前自己刚即位时, 移宫到乾清宫西暖阁的情景。
望着他身上明黄的燕居服上,金线绣的五爪金龙,毓坤沉默地想,是的了,如今他才是皇帝。
“陛下来做什么?”
她冷漠望着他。
自打她到他身边来,他便不喜欢她在自己视线不及的地方,虽然她已不是皇帝了, 但他却令她重回乾清宫住。
这其中要同宿同卧的意味令毓坤嘴唇苍白,好在他总算给她留了点儿体面,许她住在西暖阁,而并不住他所在的东暖阁。
即便如此, 毓坤仍旧觉得煎熬, 就像她从不肯在他身边过夜一样。无论他什么时候召她去,折腾到多晚,累成什么样子,她都要强撑着回来,沐浴更衣,仍旧宿回这处,仿佛这样, 就能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似的。
这里是她的避风港,她以为他不能轻易来,是他们之间不言而喻的规矩,然今日他不经意的出现,彻底打碎了一直以来她的寄托。
见她蜷在榻上,环着膝,不说话,皇帝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知道你病了,朕来看看你。”
她是有些低热,许是冻着了,又许是没怎么吃饭,或是思虑过重。身上不舒服,她一点也不在意,更没想着找太医,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真的发起烧来。
虽如此,崔怀恩来唤她的时候,她还是应了,但崔怀恩怕是瞧见她面色不好,转身便回报给皇帝。
她面上因低热而泛着嫣红,皇帝握着她的手,却觉冰得厉害,倒像是她那颗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心。
“怎么这么凉。”皇帝蹙眉叹息,用力将她纤细的指捏在掌中,一点点暖着。
她的手很软,此时柔顺地伏在他掌中,和她倔强的性子截然相反。
皇帝沉沉的目光落在她光裸的小腿上,复又向下。从小被当作男孩养大,她并未缠足,却不妨双足生得秀气纤细,小巧的趾甲泛着樱粉,圆润的关节处还有四个浅浅的圆涡。不过巴掌大小,倒叫人一手就能握得过来,
毓坤不动声色的地将裤脚挽下来,蜷起腿,冷淡道:“陛下看够了么。”
“看够了就回去,晚上我自会去。”
他想要什么,她最清楚不过了。
皇帝松开她道:“既然不舒服,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朕不来,也不宣太医,是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的语气有些严厉,毓坤知道,她终于惹怒他了,这叫她心中有些快意,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关心起她来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只当没听见。
毓坤以为,她这样驳了皇帝的面子,他定会发落自己,却没想到半晌之后听他道:“朕想,将你娘和妹妹接回来。”
这是,要威胁她了。
毓坤猛然转过身,对他怒目而视,却见皇帝幽深的眸子闪过一抹刺痛,接着听他轻声道:“你误会朕了。”
“东南气候潮湿,多瘴气,你娘虽然身体尚好,但毕竟是后宫里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在那待上一两年还撑得住,若是十年八年,必然落下病来。还有你妹妹,今年也二十岁了,朕想在京中给她寻一门亲事,仍是按照长公主的身份下嫁,仪同亲王……”
毓坤蓦然打断道:“身为亡国帝妃、帝女,这便是命,没什么好挑剔。总归是我不肖,没能令她们过上好日子,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让她们落到陛下的手里。”
皇帝眸中的刺痛更深,许久后道:“那朕便将封锁暂解,允许边境通商,也可稍解南明困顿,让她们过得好一些。
毓坤敏锐道:“陛下什么时候南征?”
她并不信他,他知道。
皇帝沉沉望着她道:“朕答应过你,十年之内,不平东南。”
听了这话,她望了他会,似乎在掂量这话的真假,待到重新放下心来,便转开眸子。
就好像,她只关心这一件事似的。
心里像是燃着把火,皇帝依旧压了下去,开口道:“朕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毓坤抬眸想,这样的好事,如何如此轻易。
摇了摇头,她漠然望着他道:“还有什么,是陛下想要,而我没有给的。”
这话仿佛再次刺痛了他,仿佛他做什么,都带着不堪的目的。
皇帝俯下身来,毓坤不由自主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方听他居高临下道:“那朕便要,你的真心。”
当真可笑,毓坤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没有心。”
这话终于彻底激怒了他。
“是没有,还是给别人了。”
皇帝沉沉地笑,唇畔带着冷意,毓坤的足踝被用力握住,她下意识挣动,却感到似有道滚烫的铁箍,将她牢牢禁锢。
她打了个寒颤,挺直了脊背,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她却不能动,全然被主宰的感觉令她恐惧。
微微的刺痛沿着足踝向上,毓坤闭了闭目道:“别在这。”
皇帝一怔。
得以挣脱,毓坤蜷进被衾中。
“别在这。”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皇帝顿了顿,扳着她的肩,将她转了过来。
她睫毛间的那点雾气,像是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抹了一刀。
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他吻干她睫羽间濡湿的水汽,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别哭。
“朕答应你……”
毓坤蓦然睁开眼睛,呼吸很是急促。
“冯贞。”
她重重唤了声,方发觉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
身边人这次倒应得很快,周遭很快亮了起来,毓坤感到床帐被掀了开,冯贞举着一盏灯,轻声道:“奴婢在。”
虽是深秋,毓坤额上却沁出了层薄薄的细汗,冯贞道:“奴婢叫人将火盆子撤了罢?”
毓坤摆了摆手,叫他将灯放下。守在榻下的绛雪已起身端了茶来,毓坤接过漱了口,方觉平静了些。
竟又做了那样的梦。
西暖阁中值夜的宫人都起了身,聚拢在她身边,明亮的宫灯驱散了雨声。
沉沉打量着周遭陌生而熟悉的陈设,她沉声道:“去将那几间北房收拾出来,朕今夜要睡在那。”
冯贞一怔,虽不解,却还是匆匆领命而去。
乾清宫中除了东西暖阁,南北各有殿宇,之前是作书房用的。但古往今来,帝王为避刺客,会在寝宫不同房间入睡的事有很多,没什么稀奇。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像她这样赶着在三更天搬家的,很是少见。
所以当冯贞忙了一圈,终于将毓坤安顿在北房的时候,该惊动的人已惊动了一圈。
这其中自然包括蓝轩。
他原本就住在乾清宫西面,离着西暖阁很近。三更天,皇帝的寝宫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地搬家,当真令人新奇。
所以他几乎立刻就打定主意,要去瞧一瞧。
听冯贞通禀蓝轩竟到了北房来的时候,毓坤下意识要打发他走,毕竟现在,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然而她也知道,她并不能得罪他,所以还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也就在犹豫的这会,蓝轩已走了来。
毓坤明白,这宫里,只要他是真想去的地方,是没人拦得住的。
她感到他缓缓走到榻旁,隔着明黄的床帐,毓坤道:“朕无事,你下去罢。”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蓝轩想,原来她竟是在和他闹别扭。
联系到这些时日来她的反常,他决心将这事彻底查明白。
见他仍旧站着,毓坤不由道:“怎么,朕的话你没有听见?”
蓝轩道:“臣只是忧虑陛下。”
毓坤只欲快些打发他走,冷淡道:“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在暖阁里睡不安稳,所以换个地儿。”
听了这话,蓝轩仿佛明白什么,轻声:“难道这个梦,与臣有关。“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毓坤一凛,未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锐,一时间没有说话。
蓝轩越发确定了方才判断:“那陛下都梦到了什么?“
她自然是不能说的。
蓝轩道:“陛下此前,是不是也做过同样的梦?“
毓坤依旧沉默。
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症结,蓝轩微微叹了口气道:“原来只因为一个梦,陛下便对臣疏远至此。”
毓坤在心中想,这可不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却听他沉声道:“那臣给陛下讲个故事罢。”
毓坤一怔,却听他开口道:“陛下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南朝宋的刘子业。”
这刘子业她听说过,乃南朝宋孝武帝之子,荒淫无度。
果然,听蓝轩道:“这位刘宋的少帝是个荒唐的人,有次做梦,梦到宫人斥他无耻,醒来后便将三千宫人都叫到跟前,一一过目,选出和梦中最像的那个,极刑杀之。”
毓坤冷道:“你是拿朕,比昏君?”
蓝轩叹道:“陛下误解了,臣只是觉得,臣便是那个宫婢。”
毓坤一滞,沉声道:“怎么,你还委屈起来了?”
蓝轩道:“臣不敢。”
说这话时,他在榻旁跪了下来。
从高处向下望着他,毓坤方觉气顺了些。
见她面色稍缓,蓝轩道:“那臣再给陛下讲个故事。”
毓坤犹豫了会道:“说罢。”
蓝轩微微一笑道:“这件事离得不太远,便是北宋徽宗事迹。”
“宋徽宗即位后,有一次做梦梦到,从天上来了位青衣的童子,对他说,丙午昌期,真人当出。这自然是个大大的吉兆,为了应这个吉兆,到了丙午年,徽宗便将皇位传于他的儿子钦宗,但也就在那之后,金人进犯,开封沦陷,二帝被俘。”
毓坤蹙眉道:“你想说什么?”
蓝轩叹道:“臣只想告诉陛下,帝王身负龙气,自然在梦中更易得上天之预兆,但所谓吉兆,不可尽信,所谓凶兆亦然。”
“况且陛下难道不知,梦中之吉凶,往往与现世相反,若陛下为噩梦所惊,倒不如往好处想,或者正是福泰连绵之兆。”
毓坤嗤了声,面上虽对他的说辞不屑,心中却不由释然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