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既来之则安之
宁王府
墨子玉一回府,便把泽兑叫了去。她挑了要事汇报:“王妃能下床,亦能如常进食,现下正在小憩。”
昨夜睡不安稳,墨子玉原本要回仰止苑休息,行至苑门口又退了出去,不去地牢看一眼,他寝食难安。
竟让他如此牵肠挂肚?他不觉嘴角上扬。
地牢
莫铘在床上辗转反侧,出事之后,她再也无法安眠,一阖眼,便浮现出惨绝人寰的画面,她时常于睡梦中惊醒,想起家人遭遇,如锥心之痛。然昨夜倒是难得的安心,以至于眼下毫无倦意,她起身坐到了桌案前。
墨子玉听到里面传出的琴音,苍凉悲戚,心下一滞,驻足在了地牢门口。
此前,莫将军特意请了师者来教她琴棋书画,文学礼仪,可莫铘的心思全在习武上,故而都半途而废了。自从那次在宫宴上见到墨子玉之后,她便回去重拾技艺,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在他面前好好弹奏一曲。
莫铘的心思初初在琴上,待意识回转,惊觉某人已然立在身旁。她受伤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依然倔强地弹奏,墨子玉心中不忍,伸手按住,琴音戛然而止。
他温热的气息钻进鼻尖,垂下的发丝随着呼吸轻抚着她的脸颊,莫铘心下一乱,倏地抽回手,起身后退一步,福身道:“罪臣之女莫铘见过宁王殿下。”
她声音淡然,却如钝器重重砸在他心头,墨子玉蹙眉,“你是本王的王妃。”
“莫铘不敢,莫铘乃罪臣之女,不敢亵渎王爷身份。”她言辞卑微,却语气生硬,如刀剜在他心上,比此前的不闻不问更加伤人。
墨子玉往前一步,莫铘随即退开,两人又拉开了距离。
“你收了本王的定情之物,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墨子玉一如平常的声音多了一丝激动。
说到定情之物,莫铘抬手解下挂着腰上的玉牌,双手奉上,依旧面无表情,“还请王爷收回。”
墨子玉原本打算好了面对她的怪责,哪怕打骂皆可,可她却是要划清界限,他诚然不能接受,遂压下心中愠怒,声音清冷道:“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说罢,转身离开,生怕她纠缠不休。
对待旁人他尚能波澜不惊,果断狠绝,可她说错一句,他便上了心。
是夜,用过晚膳,主仆二人坐在床沿说着话,秋霜忽而道:“不知王爷今夜是否会来地牢就寝?奴婢听说,昨晚王爷睡得很不安稳。”
让那颀长的身形窝在小小的软榻之上,着实委屈了。莫铘自然知晓,却脱口而出道:“他是王爷,想睡哪睡哪。”
秋霜可不这样认为:“王爷是怕小姐再寻短见。”后又随口补了一句,“哪家王爷喜欢住地牢啊?”
莫铘岂会不知?遂睨着她道:“你是在怪我咯?”
“奴婢不敢。”
“那你是在帮着外人说话?”
外人?“王爷怎么是外人呢?”秋霜急声否认。
墨子玉这几日的行为举止已然令秋霜折服,想来这世间再无人能如王爷这般护着小姐了,她自是希望王爷与小姐能好好相处下去。
“你忘了将军府的血海深仇了?”莫铘掩了掩眼底落寞,自言自语道,“我定会离开此地,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可单凭我们一己之力,要想报仇简直难如登天,何不让王爷帮忙?”秋霜此话一出口便被莫铘瞪了回来,她别开了眼冒死进言,“奴婢觉着,王爷为了小姐做什么都愿意。”
莫铘眸光清冷地回过眼,掩下心底苦涩,黯然道:“他不过是心怀愧疚罢了,我怎能向仇人低头?”
“王爷怎会是仇人呢?”
怎么不会?“为在这一日将将军府赶尽杀绝,难道不是阴谋?”
“或许……王爷他并不知情呢?”
他并不知情?她何尝不希望如此?若他当真牵涉其中,她要如何下得去手?
见小姐沉默不语,秋霜压低了声音问:“那我们要找谁报仇?”
说到仇人,莫铘眸中浸染了肃杀之意:“武义侯,他屠戮的将军府。皇帝,他下的旨。”此间,定还有人参与其中,她要一一让他们血债血偿。
“小姐……”秋霜低呼出声,听到小姐要杀皇帝,她大惊失色,颤颤地问,“那……我们要如何做?”
莫铘望向桌案上叠着的武学书籍,一脸坚毅道:“我要先学好功夫,离开此处。”
若是宁王府都出不去,如何杀得了那些奸人?他们一个个位高权重,恐怕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手刃仇人。
看来小姐是铁了心,非要舍近求远,秋霜暗自叹息,转而岔开了话题:“门口的守卫换人了,说是王爷怪他们未看好小姐,领了顿罚之后调走了。”
……
行之斋
窗外秋雨绵绵,墨子玉挑灯夜读,他想等莫铘睡着了再去,便不必再直面她的话题。
“她真这么说?”墨子玉眉梢轻抬。
“是。”泽兑颔首。
“她要去杀武义侯?她还要杀了父皇?”墨子玉面色一沉,自嘲道,“她可曾说要杀了本王?”
但见泽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答案呼之欲出,她当真想杀了他?思及此,神色变得黯然。
泽兑心里一琢磨,吞吞吐吐道:“不曾,王妃只说……王爷是她的仇人。”并未明言要杀。
仇人?有何不同,她还是误会了他。
风巽见状宽慰道:“王妃当你是仇人尚且不舍得杀你,可见王妃对王爷还是有情的。”
墨子玉睨了他一眼,忽觉言之有理,转而又问:“她可有谋划?”
泽兑如实禀报:“王妃说要练好武功从宁王府出去,而后找到所有仇人为将军府报仇。”
“凭她?”墨子玉不屑地挑眉,眸中尽是不忍。
翌日,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祀先人之日。
衍皇帝率一众王公侯伯,文武朝臣,前往太庙举行祭祀仪式。按例,仪式结束后要回皇宫参加宫宴,墨子玉以府中有事为由,请辞了。
东府城外,竹林深处,片片竹叶随风飘落,斑驳竹影轻轻晃动,几十个新立的坟头尤为扎眼。
一人遗世独立,时有微风吹起衣袂,依然纹丝不动,他已站了一个时辰。
风巽在不远处望着自家王爷落寞的背影,不免心中黯然,好好的喜事变了丧事,他不禁想问上天,为何要对王爷如此残忍?
连着几日,墨子玉皆是过了亥时才去地牢就寝,翌日寅时离开,这倒与平日作息差不离。暗卫营,兵营,时有各地上传的公文要处理,他亦会忙到深夜,每日晨起练功,这么些年已然习以为常。
莫铘心知他在避开自己,故而听到他进门的动静便佯装入睡,她半阖着眼,偷偷看他在软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下冷笑,他这是自找苦吃,却又不免心中烦闷。
七月二十,衍皇帝寿辰。
宫宴之上,墨子玉顾自喝着闷酒,是以回府时有些步态不稳,他踉踉跄跄行至仰止苑门口,忽的顿住了,回转身又往地牢去。借着酒劲,他进到莫铘住处,重重跌坐在床沿之上。
莫铘照例假寐,自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半响不见动静,她狐疑地睁开双眸,对上某人的一脸愣神。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
两人相对而视,静默无声,周遭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二人的呼吸交缠。
墨子玉抬手抚上她脸颊,描眉画眼,而后停在盈润的唇瓣上,那日的甘甜依旧在唇角回味,他神使鬼差地俯身下去。
莫铘被这毫无征兆地举动惊得一怔,在他将要触及时,将将别过了脸去。
他的指腹划过她的唇角。
掩了掩微怔的眸光,墨子玉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他稍稍背过身去,在床沿垂首坐了许久,终起身向外走去,将自己往软榻上一扔,和衣而睡。
翌日他起身,坐在软榻上醒了醒宿醉,她静静坐在床上,隔着栏杆相望。
“本王吵着你了?”
“嗯。”
不曾想,她应得如此干脆,墨子玉讪讪然道:“本王这便出去了。”说罢,欲起身离开。
“王爷是怕我想不开,故而搬来看着我?若是如此,王爷大可不必,莫铘不会再自寻短见了。”她开门见山,声音冷然。
他怎会不知,一副要杀尽天下人的样子,岂会寻死?他只是想找个借口陪伴罢了,可是……她这是在赶他走吗?
墨子玉眸光暗了暗,深深望了她一眼,薄唇微启,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不多时,泽兑带着下人将软榻等物悉数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