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国中之国
炎帝不太想看,左不过是几句家长里短,表面话罢了,没什么意思,每天儿子的请安书信他看的都不耐烦。
后来又想起了戚忆不似作假的孺慕之情,想着或许戚忆的信不太一样,又点了点头。
夏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快速翻到了被他放到折子底下的信件。
炎帝看到他的动作,并不言语,心里对夏忠放心了些许,看来夏忠和史家的关系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他完全忘了,戚忆生母是贾氏女一事。
那是一大叠书信,看到这厚度,炎帝十分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翻开书信,炎帝开头就看到了戚忆绘声绘色描述的风景。戚忆写信的时候完全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作文水平,文言功底比不上古代人,但她的角度很新奇。
在她的描述中,宫外的一棵草似乎都有了不一样的生命,叫炎帝这个万年老宅男看的心花怒放,不时抱着书信一阵大笑,心情都变好了。
可很快,炎帝的笑容消失,因为信到了后半截,戚忆提到了清水县的事。
在信中,戚忆生动形象的描写了一场路遇刺杀的大戏,因为乌龙寨的山匪太怂,见面就跑了,所以在描写时,她大量使用了第一次遇到刺客时的场景,把一场她连人都没看到的刺杀,硬是写的险象环生。
炎帝看的惊出一身汗,随后戚忆话锋一转,说她摆脱了匪徒,见到了清水县县令。
“县令周县令将府邸送上,自请去驿站住下,女儿本以为他乃观音心肠,谁知他竟是包藏祸心!女儿从他书房发现了一封书信,是他与贼人勾结,谋害女儿之书,可惜周县令发现的太快,疯了一般袭击女儿,将书信烧毁,还扬言女儿无证无据不可定他之罪,女儿痛心之!”
“其人食君禄,当忠君之事,究竟是谁许下怎样的滔天权贵,让他不惜背叛父亲!女儿细想,气急,命玄甲卫将他关入牢中,未想此人在清水县经营深远,他下狱后,县衙无人主事,百姓于县衙前跪请新县令主事,女儿无法,只得叫史家七娘子暂代县令一职,望父莫怪。”
戚忆欺负炎帝人没在场,真假参半的将事情说了一遍,看的炎帝连连点头,同夏忠直接说,“护国有吾之风采,清水县县令周在下欺君罔上,行刺公主,罪该万死!护国已将他下狱,你将尚书令与吏部尚书唤来。”
夏忠听着炎帝的话,心中有些别扭,若是这话是评价端王多好,那端王夺嫡筹码又多了几分。
说护国公主也行,夏忠心中安慰自己,反正护国与端王同为贵妃之子。
“是。”
炎帝喊的人都在尚书省内,尚书省在宫城内,于是两人很快便到了。
两人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不过是西荣一万余人的小县城出的事,那县城如今是公主封地,暂代县令一职的还是贾尚书令的女儿,吏部尚书一听就懒得管了。
明面上应下皇帝的要求,择日选个安稳的县令过去,转头就将此事交给下官,等安排人过去,估计要等几个月了。
听说护国公主半年后回京城行及笄礼,吏部尚书想,不如那时再叫护国公主选个人去当县令吧。
反正给公主封地当县令,本就是要公主看得顺眼的人。
但凡送去个公主不喜欢的,周县令就是下场,被关了也没人会去救。
炎帝自认将一切安排好了,很快就回了一封信给戚忆,炎帝信到之时,正是贾淑容辛勤工作三日后,彼时她正给戚忆呈上富商勾结土匪的证据。
戚忆让贾淑容先歇会儿,随后她打开了信,一看里面的内容,戚忆就知道信是夏忠代笔。
大致看了一遍后,戚忆笑了。“好事,这半年清水县可以随意折腾了。”
“陛下当真允许公主行国中之国?”贾淑容茶杯举到嘴边又放下。
“非也,但父亲只提了一句清水县,说是吏部尚书会安排新的县令,你父亲也在场,看在贾尚书令的份上,想必那县令不会来的太快。”
戚忆知道贾淑容父亲如今的尚书令并没有多少实权,更像个吉祥物,但好歹贾尚书令还有丞相职责在身,说话还算硬气。
也有的是人想巴结他。
吏部尚书掌权最大,不会马上送来新的县令,让贾淑容下去的。
贾淑容明白了,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要借助家族之势。
想到这儿,她眸色微深,沉默饮茶,僵硬的转了话题,“公主,还接着说那些人所犯之罪吗?”
贾淑容的情绪变化很明显, 戚忆稍一细想,便明白她在不高兴什么了。
“不必说了,先把提到的那几家收拾了吧,我看他们祸害的人太多, 前五家按律问斩, 其余人罪责轻些, 可以金代罪。”过犹不及, 清水县即便真的成为她的地盘, 她也不能不管不顾的一口气把所有碍事的家伙抄家弄死。
甚至她还要留几家参与较少的, 给罪人留个后路, 省的一群人联合起来,和她拼个鱼死网破。
贾淑容同戚忆说罪行时, 也是将罪行最重的放在前面,她与戚忆在此事上意见一致。
“好, 这五家人数众多,不良人怕是无力办好差事, 我叫阿槐带人过去。”
“别用阿槐了, 她最近领人在山上准备纺织厂一事,正好我新收了一批女官, 有一位表现格外出色, 名为周雨烟, 你叫她领玄甲卫与不良人一同前去吧。”戚忆想了想, 还是加了一句,“表姐, 你我出身与旁人不同,父辈是你我生来可借之力,男子为政亦有祖辈荫蔽一说, 女子更不易,何故为此生气?”
“……公主说的是。”可她不想靠父亲,因为受到家族的庇护越多,她与家族便纠缠越深。
戚忆知道贾淑容的心结不是一两天能解开的,她索性不说了,让贾淑容去工作,工作能解决一切胡思乱想。
贾淑容行礼后退下,在门口等待不良人与戚忆提到的周雨烟。
一边看名单,贾淑容一边走神。
共事多日,贾淑容玲珑心思,她已看出戚忆是什么人,与她不同,戚忆做事堪称心狠手辣,甚至不择手段。
贾淑容至今也无法忘了城门前烧尸的那一幕。
三日前,戚忆自山上回来,命玄甲卫将山匪的尸体一具具搬到城前,派人在城中敲锣打鼓,叫百姓去围观将山匪挫骨扬灰。
哪怕有山匪在山下的亲人在一旁哭喊,为求情嗑头嗑的头破血流,戚忆都不为所动。那一日焚烧尸体的浓烟自明到夜,未曾停歇。
贾淑容握紧手中的纸,随后又放开。
不过三日她便将数位富户的证据送到了戚忆面前,并非她神通广大,三日查清清水县所有富户,而是那日之后,不少人被吓破了胆,亲自将与山匪勾结的证据送到官府来,只求官府网开一面,饶过他们的家人与尸体。
新官上任三把火,贾淑容还未曾烧,戚忆先替她烧了一把,烧的清水县重见天日。
不消片刻,贾淑容便先见到了周雨烟。
两人见面并无波澜,双双见礼后,各自领人办差。
周雨烟给贾淑容的印象还不错,样貌极为艳丽的女子,做事沉稳,冷言寡语,与她相处很是舒服。
贾淑容给周雨烟留下的印象就更好了,贾淑容一首七言绝句名动天下,哪个闺中少女不知道她?
其实周雨烟心中很是崇拜贾淑容,女子读书习字的意义,在贾淑容身上变得大为不同。
原来女子也可拜入大儒名下,可写诗流传入秀才相公耳中,他人提及时,第一句会赞赏她出众的文采,而非她出色的外貌。
周雨烟本以为她这一生不会像贾淑容一样,获得他人除了样貌外的认可。
她以为幼时在家受继母磋磨,及笄之后便会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没想到她竟被继母送到了护国公主身旁,更没想到公主不是养她去侍候宫中贵人,而是真正的为公主做事,做女官!
想想这三日每天读书习字做事的充足生活,再回顾过往浑浑噩噩的日子,周雨烟领着玄甲卫站在人前,几乎有种洗心革面的感觉。
她该感谢继母,继母送她到公主身边,对她恩同再造。
所以,今日抄家,先从冯家开始吧。
“贾县令,冯家离的最近,不如先去冯家。”
贾淑容自然并无不可,五家一个不会少,先去谁家都行。
冯氏族长冯来德为学谕,族长嫡女为前县令周县令续弦,他们在清水县已经是极为富贵的一族了。
以前周雨烟不明白为何继母会那样对她,她的生母商氏已死,她日后不可能留在府中,在府中这几年不过是多吃几口饭,想来周家不至于养不起她,为何继母还容不下她呢?
在护国公主身边这几天,周雨烟突然明白了,因为人太过贪心。
冯氏当了续弦,就不想百年之后合葬之墓还有他人安寝,可她不可能对抗世俗礼法,于是她愈发看不惯周雨烟。
就像冯家,越是富贵,越是贪心不足,想要更多的钱,想拥有更多权势,于是铤而走险,一朝败露,全家遭殃。
周雨烟进入冯府,便被人认了出来,刚巧冯氏也在,她在人群中站着,见到周雨烟领着玄甲卫进来,一脸不可置信。
继母来此是做什么的?周雨烟一想就明白了,多半是来求冯来德寻人为周县令说两句好话吧。
她还不知道,陛下认定周县令刺杀公主,不仅罢了官,还赐了他死罪。
周雨烟想起周县令,就像是在想一个陌生人,生母去世后,她在这世上本就没有其他亲人了。
“都绑起来,公主有令,主谋者犯不道之罪,问斩,共谋者抄家,莫要反抗,反抗者,杀无赦。”
自然有人哭闹喊冤,甚至见领头者是周雨烟,怒斥她为不义之人,只是他们的反抗在刀剑之下,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一天抄了五家,整个清水县都为此乱了起来,主要乱的是富户,他们到处打听,生怕官府连带着他们一起抄家问斩,直到傍晚他们看到官府传出的消息,直到罪行不大之人可用金抵罪,这才消停了。
他们是消停了,百姓却炸开了锅,因为第二天,县衙放出消息,要在清水县内均田!
本来这事儿不该此时上的,因为在戚忆的设想中,清水县万余百姓的田地怎么也要她多抄几个才行,谁知道五家的田地就够了!
具体数额还没有统计出来,但目前戚忆知道的,就足以为清水县的人重新均田了。
清水县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均田,大多数是田不足,可五家就能拿出补足万余人的田地,委实是戚忆没想到的。
加之抄家得来的田产,多数为新产,置办时间不足两年,来源如何不用细想,要祸害多少人,才能得到这么多田地?
受害之人本是账上的几个数字,现在用另一种方式展现在戚忆面前。
“公主,此乃地契单据与金银入库的单据。”周雨烟将厚厚一本册子递给戚忆,她领着十位女官一同入库,玄甲卫轮着换了三班,辛苦一晚,才将所有地契金银清点完毕。
“恩,一份放在我这里,一份送去县衙给表姐,雨烟,你若是累了,便去歇息吧。”戚忆一抬头,就看到周雨烟的黑眼圈。
不过周雨烟一夜未睡,除了黑眼圈外,并无其他表现,甚至称得上神采奕奕。
“婢子不累。”
“你怎么自称婢子起来?”良家女不必称婢子。
“婢子父亲下狱,继母一族也犯了不道之罪,实在称不上是良家女,公主,便让婢子为官婢,在公主身边吧。”
戚忆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大炎户籍制度便是如此,全家获罪,周雨烟不可能独善其身。
“其他东西清点完了吗?”
“并未,此刻怕是金银还未清点完成。”周雨烟露出一丝苦笑。
金银布匹与大炎铜钱都是能花出去的钱,等清点完这些,还有古玩字画,名家真迹等等,甚至还有他们的各处房产。
“公主,怕是要等上七天左右,才能清点完成。”
戚忆真没想到会那么多,用弹幕上的一句话说,现在周雨烟她们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数钱数到手抽筋。
痛苦的幸福。
“行,不急,先将均田一事做完,然后分发春季麦种,我种下的种子已经发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种。”戚忆有些期待从直播间兑换来的高产种子,她看着像是红薯,不过她以前没种过,不太清楚。
直播间的人偏偏也不知道是什么,他们说他们天天喝营养液,很久没吃过正儿八经的饭了。
她现在每天吃饭,都有一群人围观她吃播,大笔打赏都是吃播打赏。
“公主不必心急,现在已经很好了。”周雨烟将戚忆的努力看在眼里,她从未见过哪个贵人像戚忆一样,每天都在操心普通人的衣食住行。
她父亲周县令以前也曾好好做过官,可那个时候,周县令依然未曾想过为百姓补足田地,或是为他们免税。
“不,还不够好。雨烟,你知道真正的盛世该什么样吗?”戚忆回想起自己曾经生活的国家,真正的平等,自由,民主。
“一个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不会忍饥挨饿,无论男女,都能凭自己的本事,有尊严的活下去的世道,才是真正的盛世。或许我也没见过那样理想的世道,但我想往那个方向努力,如果我不行,便让后来者循着我的足迹继续努力,终有一日,会实现的。”
周雨烟痴痴凝望着戚忆的眼睛。
戚忆不知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是多么温暖坚定,充满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在封建社会实现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也很难做到的事情, 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戚忆说这些的时候,也不过是作为心中的目标。
她无比怀念曾经居住的国度,也衷心希望在另一个世界, 她深爱的国能变得越来越好。
戚忆知道, 想要改变封建社会, 必须要拥有足够的生产力, 如果人都活不下去, 说什么平等自由民主, 通通都是胡扯。
解放生产力, 提高社会工业化水平的第一步,便是建造纺织厂, 不仅是为了给那群可怜的女子一个活路,同样是为了给这世道下艰难求生的女子, 一个能提升自身地位的路径。
戚忆看完单据,又劝说周雨烟去睡一觉, “莫要因为些许小事累坏身子, 身子若不好,做什么都是不行的。”
周雨烟觉得自己并不困, 尤其是听了戚忆的话之后, “公主, 婢子不困, 婢子同贾县令出去办事,心中骤然有了新的疑惑, 公主可能为婢子解答?”
戚忆略感兴趣,“言。”
“公主说,想让每个人都能凭本事的活下去, 有尊严的活着,可对于女子而言,何为有尊严的活着?”
自步入王朝,男子掌权,女子依附男子,似乎已经成为天经地义,就像是藤蔓缠绕大树。所有人都懂为人的尊严,那当一个女子,什么才是她的尊严?
是安分守己的过一生吗?
周雨烟知道山上住着一群可怜女子,以世俗眼光来看,她们没有尊严可说,因为她们被土匪糟践了,周雨烟知道,那群女子到现在也没下山,是因为她们自上山还活下来那一日起,便没有办法回家了。
但为了活下去,忍耐一时的屈辱,便没了尊严,理应受尽白眼,被人唾弃,甚至去死吗?
戚忆没想到周雨烟会问她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后世都在争吵的话题,人人看法不同,甚至没有一种声音能占据绝对的上风。
不过人们已经越来越明白,尊严无关行迹,而在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