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铜(十)
陆卿勉强笑了一下:“丁老板……”
“陆大人不会还想为自己的对手说话吧?这阵子朝廷查的严,略走章程而已,陆大人既收两成利,也总要挣得安心才能进口袋。”
他手中的连弩本是军用的,射程不远,但胜在射速极快,而且一弩双发,只要丁贯庸扣下机括,那柄锋利的小箭就能马上捅穿萧洹的喉咙。
丁贯庸半天等不到萧洹说话,真的疑心起来:“今天袁公子来的本就突兀,按规矩是要提前下贴的,眼下又闭口不言,不会……真是朝廷派来的人吧?”
陆卿离窗口近,侧头就能看到谢在欢在楼下等候,可他不敢轻举妄动,心想:怎么办?打,还是先跑?他脚下轻轻一碾,来不及动作,就见丁贯庸站了起来,他身后那位长得很像哼哈护法的壮汉也紧紧跟随。
丁贯庸走到萧洹跟前,闪着冰冷光泽的弩/箭几乎贴在他心口上,哼哈门神将陆卿挤开,看样子还打算搜身。
陆卿悄悄挪到丁贯庸身后,袖中利刃滑到掌心,忽听萧洹笑了一声。
“丁老板,你可真是够大惊小怪的。”他抬手做了个横向拦截的姿势,坚定而不容置疑,哼哈真的停下了:“本觉得丁老板是做惯皇商的人,南来北往,商号众多,还不至为这点蝇头小利自砸招牌,没想到啊……”
他一寸一寸地推开弩尖,笑道:“况且,试货这么好的事,谁说一定要劳烦别人了,丁老板真以为我散货只是为了给别人享受?如今在外面流通的五石散不知道掺了多少豆粉米粉,我又为何不找这些便宜货呢。”
丁贯庸惊讶于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不过外面的赌坊和‘馆子’确实是轻重掺着卖。他干笑了两声,没那么好打发:“这话说的,是在下孤陋寡闻,从没见过做这生意的人自己也敢碰的。”
俗话说‘做什么就不敢卖什么’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有人明知锅里的粥进了老鼠屎,还会往自己碗里盛饭么?
他触了下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将弩/箭暂时放下,告罪似的倒了两杯酒,顺便将那两个盒子都打开了。
两种货色,一个呈淡黄细粉,另一个则是有点颗粒状的棕色。
陆卿忍无可忍的敲了下盒盖,‘啪嗒’一声关上了,脸色寒的吓人:“丁老板,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逗我玩么!今日我既然亲自到赌坊,就是因为有诚意跟你谈铜币之事,可你真当鉴道司吃皇粮没公务,可以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呢!”
五石散在各朝屡禁不止,其中危害自不必多说,以陛下的金尊玉贵肯定是碰不得的,生意可以不做,户部可以先放着。他在桌子底下拉过萧洹,正打算掀桌不干,心道管他颍川军还是江南水路,是户部尚书还是当朝太后,都得老老实实滚到一边去。
可惜,他的手在下面被人紧紧攥住,正捏的他骨节发疼,侧首看去,他已经转着杯子晃了晃,将粉末融在了酒里,房间中正散发出一股说不清滋味的浓郁香气。
陆卿手骨紧绷,发出一声用力弯折的脆响,萧洹马上松开,只用自己的手腕压着他手掌,顺便在腿侧轻轻一掐,一扬脖,已经将酒水滑进了喉咙。
陆卿瞳孔一缩,觉得自己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了,他忍不住想拔出刀,将眼前这两坨不识好歹的肉全都剁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于事无补里拾掇出一丝理智。
丁贯庸的眼睛一直盯在这杯酒上,等亲眼看着他喝下去,才露出了点满意的神色,也终于松了口气。
陆卿死死咬住牙,不知道是不是碰破了嘴里的肉,刺痛着钻出一股血腥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敷衍了什么,已经留下那两箱铜币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赌坊的时候,萧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气,他服的量不多,看着甚至比前些日子醉酒的时候还要清醒,可眼眶却不受抑制的红了。他感受到了陆卿引而不发的怒气,轻声解释一句:“师兄别担心,我有分寸,过一会就好了,没事的。”
他竟不是第一次碰这个东西!
陆卿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发抖,他强撑着陛下的一只手臂,问谢帆道:“你们骑马来的?”
谢在欢摇头:“特意备了马车,就停在后院,刚才已叫人赶过来了。”
陆卿将软绵绵的陛下往自己车里一扔,将鉴道司的令牌抛给谢帆:“楼上肯定还有人盯着你,先去连湘楼避一避,晚些到我府里接人。”
谢在欢点头,欲言又止的道:“用柴胡和甘草给陛下煮点水喝。”
陆卿严厉的看了他一眼。
马车里,陛下将双袖揣在一起,缩在角落闭目养神,大约是五石散的药力容易让人出现幻觉,他笑意比平时要深,神色却显得迷茫又愉悦,好似不记得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了。
陆卿不发一言,盯着他那张食髓知味的容颜,忽想起那次在宣明殿里闻见的涩香,还有不经意弄脏衣服的酒渍,心里又急又气。谢在欢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曾说过陛下不肯见宫里的御医,想必是怕被人瞧出来。
想着想着,他攒了整宿的疲惫不堪和心神不宁一起兵临城下,额头的神经在寸寸抽痛,心口酸疼,像被苦涩的沙堵住的河口,他慢慢弯下腰,将双手插/入发中,狠狠揉搓了下脸颊,埋头只见双膝间的黑暗……
睁开眼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而且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萧洹正盯着他看,反复打量似乎在观摩一副画或是雕像,好久之后忽然问道:“师兄,是你回来了,对吗?”
“……”陆卿抬头,看到他脖子上一片火烧一样的红,眼眶里饱含血丝,正有些激动地磨着牙,发出令人舌酸的声音。然后就见他坐不住了似的,攥拳狠刮了自己掌心一阵,下了车去而复返,脚步在周围响了又响,又掀开帘。
他扒在门框上,用脑袋一下下磕着:“我带你进去,回去好不好,你下来。”
陆卿眼见他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想赶紧伸手垫住,就被人猝然捉住手腕,下一刻被拽出了马车。
“你做什么!”
他磕绊了两步,不得不跟着他抽风一样的步伐走,这地方本就是他的住处,一花一草皆是熟悉,曲院回廊不必费力,房间在哪连想都不用想。
房门被人甩上,萧洹扯着他手腕在房里不知所措的转了两圈,眼神介于迷离和焦躁之间,陆卿知道服食五石散之人常有心腹烦闷,恍惚喜忘之症,这会让人分辨不出欢愉和忧怖的真实,恍如梦中。
“嗯?嘶……”一个愣神,陆卿已被萧洹狠狠推在门框上,他后背砸在门上,发出一阵闷响。
他出于本能推了萧洹一下,没下狠手,没想到‘行凶’之人变本加厉,直接揪住他的衣领好一阵摩挲拉扯,手掌带着滚烫的热力按在他胸腹间,忽然发狠,像想堵住什么伤口似的,按得他险些喘不上气。
陆卿怀疑他可能想拍死自己,反手去擒萧洹手腕,没想这人迷困着,反应竟然出乎意料的灵敏。同是李老将军教出来的学生,萧洹这些年功夫未曾落下,此刻变得十分难缠,他一边哭笑不得,一边与他动起手来,可不管怎么挡,萧洹的手却总想往他腰上摸。
“师兄……”
陆卿偏头躲过挠在领子上的魔爪,右手下压格挡住他的手臂,可萧洹此刻正处于大脑短路,四肢发达的阶段,一记手肘就朝着他腹部顶来,被陆卿抬腿弹飞,他也不躲,蛮横的玩起只攻不守。
他苦笑,每次神志不清,陛下都喜欢用这一招。
陆卿这辈子与人过招无数,还从没遇到过这种需要敌人格外‘照顾’的对手,耳旁急切紊乱的呼吸声与门框吱呀声交叠在一起,萧洹力气颇大,几招过后直接扑过来把他摁在了门上,手还十分不规矩,又是扯腰带又是扒衣服。
陆卿原本穿着十分规整的白衣,层层叠叠挡着严实,此刻却几乎松散殆尽,他宽大外袍已经滑到了肩沿上,露出里面的一截锁骨和脖颈,发丝绕在衣领里,很不舒服。
他越想办法挣脱,萧洹就显得越急切,似乎非要跟这套衣服过不去似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紊乱。陆卿原本没往歪处想,奈何被人摁着扯了一通衣服,折腾出了满身薄汗,他忍无可忍地撞开他肩膀,轻斥:“陛下,清醒一点!”
萧洹急了,他疯狂撕扯衣物,眼睛直直的盯着陆卿胸腹,喃喃道:“受伤了,肯定受伤了,不行,我要看,不能不管……不能放着不管。”
陆卿的外袍彻底不治身亡,中衣更是触目惊心的乱,相信再过一会他就能衣不蔽体了。于是陆卿决定结束对这狼崽子的一系列宽容,抬手就拍了他胸口一掌,紧接踹进了他膝窝,只见方才还张扬跋扈的皇帝陛下忽然双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行了个万福金安,然后被人泼了半杯凉茶,丢在床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等萧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头落汤狼,水珠顺着他的黑发不断滴落,滑进衣领里一片冰凉。
陆卿收拾完他,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古怪,给自己随便套了件外衣,然后取出条干净白巾在陛下脸上狠揉一把,骂道:“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
被动醍醐灌顶的皇帝陛下终于不说话了,额头和眼眶都是红的,弯腰坐在床上,显得有些颓唐,俨然一副闯了祸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的可怜相。
他手里抓着脸巾,身体铸在床板上,浑身上下仿佛只有眼珠会动,随时粘在房中那个白影身上,正不动声色的转来转去。
陆卿看着他仿佛被瞬间抽走精气神的模样,心里直发愁,他不知道萧洹服食五石散有多长时间了,可这东西是药更是毒,早些年死在这上头的比比皆是。
他方才想把谢帆按在地下揍一顿的心情已经被折腾没了,仔细想想,与其怪他还不如怪自己,好歹这些年谢帆跟在陛下身边没少操心,可他自己呢?
先帝已故,太后与陛下并非亲生,且向来心怀鬼胎,至于毅平侯和荣妃……陆卿自嘲一笑,发现这世上果真每一个人能管得住陛下,所以最该揍一顿的果然是他,是他的错,没有看顾好陛下。
陆卿心里叹气,将发呆的皇帝陛下按在床上:“躺下,先休息。”
萧洹看起来五迷三道的,仿佛根本不知此身何处,他把擦脸的白巾叠成豆腐块摆在床边。陆卿将房中略作整理,对萧洹发疯时说的那翻话耿耿于怀,听那意思好像很在意他当年受伤没告诉他的事,可能是吓坏了吧,他心道。
陆卿脑子围着晋安城跑了一圈,抬头又对上一对直在他身上打转的眼珠,不禁好气又好笑:“看我做什么,您是在熬鹰吗?赶紧闭眼,等谢在欢来了跟他回宫,明天还要上朝。”
人都说,服食五石散者不能久坐,要疾走才能发散出来。
药效去了一些,萧洹脸上马上浮现出倦怠之色,他沉默片刻:“师兄,你能不能多陪我待会……”
陆卿反问:“我不是在这里?”
萧洹眼皮于是轻轻一垂,显得眼睫乌黑,他不好意思的歪了下头,往床榻里面蹭了蹭,多留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
说来也怪,陆卿这辈子被不少姑娘邀请为入幕之宾,可没一个能把他弄到床榻上的,最多听琴吃酒,可若是将对方换成皇帝陛下,真是诡异的有些发指……
不过仔细想想,两个男人,对面那狼崽子还是自己用半只手带大的,能怎么了呢!
狼崽子见他不说话,失望动了下嘴唇,只说了四个字:“师兄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