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时相望不相闻
水汽渐渐远离明海市，往日的宁静又重新降临于此。所有人的生活都渐渐回到正轨，一切都尽然有序。
顶好的天气里，慕容复临风窗下，操练着新学的曲目——《墙头马上》。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戏曲独有的宛转悠扬的嗓音，配上跌宕沉详、天然古朴的词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既有如此倾情的表演，怎会没有观众？
苏毓穿着修身的黑色旗袍，坐在一旁，手持一杯清茶，闭眼慢慢享受着老友带来的片刻舒缓。
早年间，慕容复作为总都督，手下一共有八位督军，分管全国各部。而这位苏女士，就是江北一带的督军。
作为唯一一位女督军，苏毓可谓是杀伐果敢，勇毅无比，丝毫不逊色于慕容复。虽然也以年近半百，多年的操劳也让她早早华发丛生，但绝佳的骨相依旧撑起了大气端庄的面庞，而且眼眸里还是那般明亮，有了岁月的洗礼更显得睿智澄澈。
随着慕容复的卸任，她也从权利中心走了下来，住在安陵市。平日里就是串串门，游山玩水。按她的话说，就是年轻的时候没机会玩，现在有钱有时间，不能再浪费了。
所以一听到慕容复的邀约，她立刻买了最近的飞机票，直接飞来了明海市。自然，这其中也有她的私心，她也很想看看能让这位昔日老友动心的女孩子，是何许人也。
一曲终了，慕容复慢慢收势，转身看向苏毓，挑眉道：“如何？”
苏毓放下杯子，鼓了几下掌，笑道：“不差以往分毫。”
“那便好，”慕容复满意地点点头，坐下道：“自从搬来明海，也许久没有好好练一练了。”
苏毓低头笑了笑，上半身挺的笔直，体态极佳：“都要结婚了，怎么开始练这种曲目了？”
“是语嫣，她喜欢《墙头马上》，所以我才学的。”提起语嫣，慕容复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这是他自己一直未曾察觉的。
“哎呦，”苏毓拿起手边的白玉扇子，随手扇了扇，调笑道：“向来只有别人听你的话，如今也有人治你了，赶紧让我看看那位王小姐。”
慕容复被老友调侃，笑着摇摇头，“她本来今天要过来的，但是说下午朋友约她，所以明天才能过来。”
“这么说来，我还是这曲《墙头马上》的头一个听众了？”
慕容复点点头。
苏毓用扇子掩了半边脸，笑得花枝乱颤：“那我得回去烧香拜一拜，属实是运气到了。”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直到堀眠细心地奉上新茶之际，慕容复才缓缓道：“既来了，就别那么快走。”
“怎么，也有你慕容复解决不了的事情？”苏毓摇扇子的动作渐渐停住，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一些。
“我想回江南一趟，但是不能带上语嫣，所以拜托你在我家暂住，帮我照顾一下她。”
苏毓皱眉，不解道：“回你的大本营怎么不能带上她？”
慕容复轻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眸：“江南一带最近不太平，他们希望我回去，我不想带着语嫣冒险。”
“不太平是指……”握着扇柄的手渐渐收紧，苏毓的眼里渐渐浮现忧虑。
“旧部传来消息，说那里所有的渡口都被外国人以进货为由把持，大有当年入侵之意。但是政府又与其勾结，坐视不管。而且旧部里，也隐约出了问题。”
“我看不止，不然也不会请得动你。”苏毓放下扇子，蹙起了娟秀的双眉，“都督，我虽住在安陵，但是最近耳朵边也是风言风语。安陵最近抓了几个罪犯，我的人说，这几个人供出了碰面地点在明海之后就被火速枪毙了，但后续上面根本没人通知明海市。”
“您此刻离开明海，怕是……不妥。”
慕容复思量了好一会，依旧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了，明海有你就够了，我尽量速去速回。”
“那王小姐，你跟她说过你的想法了吗？”
慕容复闻言心头一软，蓦地想起王语嫣说过前世，看到自己疯了之后，她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不久就病逝了。
所以这一世的王语嫣，仍旧是个处处长成的小丫头，慕容复属实不愿让她担心，温声道：“等她明天过来，我慢慢与她说，她不该承受这些。”
苏毓点点头，感慨道：“早说早好，当年祁明不跟我商量，就自己一个人跑到前线。所以听到他死掉的时候，我是真的气死了。”
祁明是苏毓的丈夫，当初二人刚刚成婚不过半年，祁明就只身奔赴前线，壮烈牺牲，苏毓也因此终身未再嫁。
慕容复笑了笑，取过书架子上的《墙头马上》，道：“语嫣会懂我的，就算我有时不说，她也会懂的。我再给你唱两句吧，难得今天见面。”
“好。”
接到江盼黎的邀约，王语嫣是懵的。她仔细想了想，自己与这位季家太太，真的从未有过交际，实在参不透这位女士邀约自己的目的何在。但是架不住江盼黎的再三恳求，所以她还是同意了。
按着江盼黎订的地方，王语嫣来到了一家小巧精致的咖啡店。跟工作人员交代了预定的电话和身份之后，她就被领到了一个包间里，静静坐着等待江盼黎。
墙上的钟表指针逐渐来到了约定的时间，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挽着发髻，穿着青色旗袍，披着藏蓝色披风的女子，款款步入了包间。
因为之前在家里见过一次，所以王语嫣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是江盼黎。她连忙起身，尊敬道：“季太太好，我是王语嫣。”
“我知道，”江盼黎点点头，整个人沉静如水，“坐吧。”
二人落座，侍应生端上两杯咖啡，便悄声退出了包间，关上了门。香气氤氲之间，王语嫣开口道：“季太太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盼黎的眉毛宛如古代仕女图上那般细而弯，轻轻柔柔地压着一双雾气迷蒙的眼睛，鼻梁生的不高但胜在笔直，颇有倔强之意。丰润的双唇涂着绛红色口红，此刻贝齿轻咬，仿佛在踌躇什么。
“我约你来这里，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王语嫣握住杯子摇摇头，真诚道：“没有。”
江盼黎松了一口气，“你马上要结婚了，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事情。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
“我有必要知道？”王语嫣眉头一皱，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是什么？”
昔年的记忆纷至沓来，江盼黎微微低下头，抿了抿嘴，“季嘉容之所以那么恨慕容复，是因为慕容复下令杀了他的亲爸爸。”
王语嫣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我确实知道季先生不是季家主的亲儿子，可是这跟表哥有什么关系？”
“当年，季老爷子虽然是抢了嘉容的母亲为妻，但并没有对他们一家赶尽杀绝。但是慕容复当时看见嘉容，就私下跟季老爷子说，这一家人留不得。所以季老爷子才清理了这一家人，就连嘉容，都是先太太拼死保下来的。”
江盼黎边说边观察着王语嫣的表情，见她满脸的不信，接着道：“这些不是我瞎编的，若不是慕容复把事情做绝，嘉容也不会视他为死敌。”
王语嫣倒也不是觉得江盼黎在骗她，只是闻言有些无奈：“表哥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滥杀无辜，”她想了一会，抬眼看江盼黎：“而且最终下手的，不还是季家主吗？”
江盼黎诡秘一笑，“所以季嘉容第一个报复的对象，就是季老爷子。甚至于，是他命人，活活勒死了季老爷子。”
“季太太！”王语嫣霍然起身，脸上的疑惑瞬间化为冰霜，“这些事情我劝你慎言，我现在还可以全当没听见。”
“王小姐，如果不是实话，我还不会告诉你呢。”江盼黎往后靠了靠，看着王语嫣此般模样，她到舒畅了些许：“不仅如此，之前开枪射杀你的人，也是季嘉容安排的。”
冷汗骤然沁湿后背，王语嫣心中一阵后怕，“为什么？”
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江盼黎只感觉这几日心头的怨气渐渐散开，语调也变得轻松了些：“最根本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慕容复，其次便是，他需要搅乱明海，才好达到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
白嫩的双手端着杯子轻轻晃动，咖啡的香气愈加飘出，江盼黎伸出另外一只手，拉着王语嫣坐下：“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但此刻危险的除了慕容复，还有你的父亲。”
“你可知道，王老板，当年干了不少勾当。如今他想背靠慕容复这颗大树洗白，多少人都不同意呢。”
王语嫣喉头涩涩的，哽住说不出一句话，桌子下的双手死死捏着。
江盼黎放下杯子，缓声道：“早先你父亲自知手上不干净，所以在没来明海的时候，就想把你托付给嘉容，以求自保，不过那时嘉容没答应。谁承想后来慕容复寸步不让，所以王老板才舍了我们家。但季嘉容可是个疯子，谁靠近慕容复，谁就是他的报复对象。”
这段话可谓是十足十的颠倒黑白，但是江盼黎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是怀了恶意的。凭什么只有她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这一份恨，要一点一点讨回来。她紧紧看着王语嫣，目不转睛。
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沉默气息，王语嫣的眼神落在眼前的咖啡上，迟迟没有回应。
正当江盼黎还要开口添点火候的时候，王语嫣突然开口了：“季太太，我相信我的父亲，也相信表哥，我只听他们说的，别人说的，我只字不信。”
江盼黎忍不住嗤笑了一下，捂着嘴说道：“我猜他，应该没跟你说江南的事情。”
王语嫣听得头疼，面对江盼黎字字句句都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咬了咬下唇，冷声道：“那是因为我这几日不在他身边。”
江盼黎轻轻摇头，面上尽是看好戏的表情：“不管你在不在身边，他都不会跟你说的太细。因为他早年间也是做过孽的人，不然怎么坐到这个位子上？所以少一个人知道内幕，就少一分危险。”
“说来，王老板财力雄厚，与他结为亲家，也不失为一桩好生意。”
这句话可踩在了王语嫣的雷点上，她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急声道：“你胡说！表哥与我是心意相通的！”
眼看着王语嫣逐渐破防，江盼黎笑的愈发得意，连连“啧”了几声，阴恻恻道：“王小姐，你与慕容复之间的三十年，能容下的东西太多了。”
“权势、名利、声望……”江盼黎一字一句说着，宛如蛇吐信子一般，慢慢缠上了王语嫣的心，“你真的确定那是你的良人？”
“莫要与我一样，傻乎乎做了他人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