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屋里燃着灯，昏暗的光线将屋内的浓郁的药味沉淀，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冉蘅等了一会，并没有听见声音这才慢慢地靠近床边，沧泽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他瘦了许多，五官显得更加清冷，嘴角干涸的褐色药渍与苍白的面色对比鲜明。
冉蘅用软绸仔细替沧泽擦净，想将他身侧的手塞入被中，一握住便感觉到一股湿意，明明已经入夏却泛着虚汗，这双修长的手，原该握着纸笔在书室舞文弄墨，现下一片冰凉。好不容易忍住的汹涌泪意宣泄而出，落在沧泽的手上，她颤抖着擦去，忍不住一遍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沧泽，是我引了歹人入山，还连累你遭此厄运，这些我都会尽力弥补，你要快些好起来……”冉蘅的声音突然停住，沧泽握上了她的手指。
“沧泽？”她止了眼泪，轻轻喊了几声，终究还是怕打扰他休息，只默默瞧着，不再开口。
冉蘅看着沧泽安静的睡颜，想他挥洒笔墨时飞扬的神采，那个时时督促她练剑，又帮她在错事后向神尊转圜的救命神仙。
今日过后，这些都只能是留在记忆中的故事了……思及此她的胸口抽痛地厉害，只能先一步离开屋子，她怕情绪会将自己压垮。
云华见冉蘅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无事的阿蘅，沧泽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至多不过十日就可下地走动。”
冉蘅拿袖子抹去眼泪，问道:“神尊呢？”
“我当日来时匆忙未曾与药君交谈，沧玥说沧琅神尊的病情始终反复，折腾地他彻夜难眠。”云华微微蹙眉，“虽说时间有所耽搁，以其灵力修为也不至于此。”
空口谈论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二人趁着夜色进了神尊的院子，这外面的守卫比沧泽那多了一倍，得亏沧玥在此，替他们支开了人去。
沧琅神尊侧躺着，将自己整个人盖在锦被里，也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冉蘅慢慢走近，被子里的人像是察觉到了，烦躁地咒骂:“混小子，别再喊什么药君过来，我都说不瞧！”
“神尊。”冉蘅在床边坐下，“是阿蘅。”
里面不出声了，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冉蘅知道神尊是在怪她，轻轻扯一扯被角道:“神尊，你别生气，沧玥也许和你说了我处理的法子，神尊照顾了我五百年，我也不是个忘恩的人……这法子虽然拙劣却能很好的平息此事，只是事情过后，我不能留下了。”
“五百年……你倒是长了许多心思，也能自己做主意了。”沧琅从被子里翻出身，“你是不愿意留在琅山？”
“神尊要护着琅山的众多子民……不单单只有阿蘅一个，也不该为了我，将琅山置于危险之中。”她想留下，只是那人没有给她退路，她不走，就会有更多的虎狼扑向这里。
沧琅神尊坐起身子，往屋外瞧了一眼，冉蘅随他看去，通明的窗上印着云华修长的身形，“你是要随他去蓬莱。”
冉蘅轻轻点头。
“罢了，这些总是定数。”冉蘅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兀自思索这话的意思，神尊又接着道，“我记得你初来琅山的时候还是个爱惹事闯祸的小狐狸，这些年过去，你也成长许多，我不强留你，来去皆随你心意。”语气里掺了几分遗憾。
冉蘅虽然不舍，可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被染上污浊的琅山，如今她能做的只有离开，带着灾祸一起离开。
沧琅神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冉蘅注意到桌上摆着的汤药赶紧递上，却被推开，“走吧。”他微偏着身子倚在床头，略有几分疏离。
冉蘅将瓷碗搁下，退开两步，跪坐在床边:“我想等神尊喝了药再走。”
沉默了很久，冉蘅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头顶传来低沉地声音：“拿过来。”
冉蘅恭敬地端上，见着神尊喝尽才有了些笑意。
“神仙总有一日也会死的。”沧琅冷声说道，瞥见低头默不作声的冉蘅，又缓和了语气，“你又担心什么，以我的修为自能挨个千把来年，而你出了琅山的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我知道，阿蘅在外头也会想着神尊和琅山。”她说着还是没有忍住情绪趴在神尊的怀里狠狠哭了一场。
沧琅神尊手足无措地说一些安慰的话，冉蘅听了眼泪流得更凶，最后安慰的话变成一阵阵后背的轻拍，像哄着孩子一般，冉蘅将脑袋埋着，平复了许久，被子哭湿了一大块，最后还是被劝着回去休息了。
云华靠着一棵树将视线转向出来的人，冉蘅伸手捂了捂有些红肿的眼睛，冲他一笑，明明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却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离开二字。云华也不问，只是陪着她往回走，冉蘅本想在走之前将琅山绕个遍，又觉得只会平添几分不舍。
冉蘅摸着窗户上的纹路，上面有一只歪斜的小兽，是去年竹青学剪纸的时候贴上的，她轻轻扯下，抚平上面的褶皱说:“我想再留一晚。”
最后一日，也够收起所有的思绪。
冉蘅躺在床上，一闭眼就被拉入无尽的黑暗，辗转反侧，梦醒后已汗水淋漓。
她打开窗子，想让冷风吹得自己清醒一些，却不小心碰倒了窗边的千面。被水渍印出的泥圈映入眼中，冉蘅伸手擦了擦上面斑驳的泥痕，也许是那一日，他将伪造的信件藏入了她的屋子，即便没有被发现，也会有人借故来搜寻，打她个措手不及。
冉蘅嘲讽一笑，她竟还算得上幸运。
冷风吹过，汗水浸湿的里衣贴着身体竟让她生出些寒意，只是这风实在蹊跷，且愈发强劲，屋内皆是纷扬的纸张，冉蘅退离窗户，在一片混乱中隐约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不像是人，它有着尖厉的爪子，和锋利的喙，冉蘅想合上窗户，红色的光先一步滚进屋子，冲天的火柱在屋内炸开。
冉蘅大惊，慌忙滚向另一边，却撞上了花架，眼前是零零散散飘落的灰烬，热浪将书页烧得干干净净，火星聚拢在一起，逐渐向四面扩散。
她试着用桌上的茶水阻止火势，却发现毫无用处，这不算是普通的火焰，无法正常驱灭，灵力被封的情况下她也无法护身，她需要尽快离开屋子，冉蘅的身子动了，突然想到什么，径直扑向燃烧的桌案，在一堆焦黑的物件中翻出了个普通的木匣。
另一股火焰也冲了进来，她被热浪打趴在地上，背上一冷一热灼烧，疼痛交替着，冉蘅并不确定是不是这个，狠狠地将木匣砸在地上，箱子碎了，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她胡乱拨弄着，终于在一堆杂乱的物件中翻出了那个簪子。
屋中已全是火光，闷热地让人窒息，冉蘅耳边嗡嗡地一阵，她要死在这里了吗，眼前模糊起来，觉得神思都恍惚了，居然能听见云华在喊她。
“阿蘅！”大门被撞开，冉蘅躺在地上，看见来人，顿时清醒过来，她挣扎着想往外爬，可身子却无法动弹，也不知是浓烟还是疼痛让眼泪止不住地流。
云华很快注意到了地上躺着的人，挥袖劈碎将欲倒下的书架，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地上抱起，冉蘅四处都疼，半挂在云华身上，不敢放手，怕这会如梦境般消散，禁锢的灵力被云华解开，耳边温柔的声音带着些急切，“阿蘅，你先运转灵力，治疗伤处。”
冉蘅将头靠在云华的肩膀上，与疼痛博弈，实在想不到，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屋子里已经没有缝隙了，全然被烈焰包围，云华确认了冉蘅的情况，周身聚起一股气流将燃烧的火焰从中劈开，细密的冰霜自脚下蔓延攀上房檐，隔绝开烈焰，二人离开屋子的一瞬，冰霜消融，化作水迹，干涸在屋内。
呵，竟用上这样的招式，一股戾气从云华的眼中划过，却很快被身上的人转移，“阿蘅，你现在感觉如何。”
冉蘅已经疼得说不出任何话了，眼泪一点点濡湿云华的肩膀与垂落的发丝。
“阿蘅，阿蘅。”云华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不要睡，你忍一忍疼，我去找药君。”
“云华……好痛。”冉蘅的手从肩头滑落，云华赶紧停下，托住她的脑袋，强迫着她清醒：“阿蘅你看着我，调整呼吸，我替你护着伤处。”
冉蘅整个人已经像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连头发都紧紧贴着，“阿蘅，别去想着背上的伤。”
冉蘅调整着呼吸，慢慢运转起灵力，她不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将脑袋搁在云华的肩膀上，朝前望去，发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着火的是霁雪阁，而她刚从里面逃出来，这样鲜明的认知让背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像是愈合以后撕开皮肉暴露在空气中，吸收着每一滴湿润的水气，血淋淋的，冉蘅额角开始冒汗，连牙齿都在打颤。
云华注意到冉蘅的异样，想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却被冰冷的温度生硬地往下按。
“你喜欢这屋子吗？这地方阳光可好了日日都能见着太阳，晒得人暖和。”沧琅神尊满心欢喜地拍着她的肩膀，“以后这屋子就给你住了。”
“这屋子是好看，可夏日阳光过分刺眼，竹青你摸一摸，这门槛是不是都烫，改个日子将这屋子拆了，让神尊另给我寻一个住处才好。”冉蘅拿着一把斧头比划着。
“啊？真要拆吗？住了许久那么久，你不心疼，我可心疼。”
冉蘅捂住胸口，里面隐隐抽搐着，怎么会不疼，生剐去了半颗心。
大火吞噬了整个霁雪阁，这个阳光灵气极盛的地方，此时在琅山如此夺目耀眼，似乎要照亮这百里的山脊，这团火落在地界，比天上的任何一颗星都要刺目，耀眼之后呢，剩下的是焦黑的残骸与腐败气息。
不知是背上的痛楚，还是胸口，亦或是二者叠加，她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云华，我没有家了……”
这场大火将她在琅山的痕迹消除的一干二净，她求着想留住的东西，不过一场大火，就轻松地毁去了她的寄托和念想。
好狠啊，要将她彻底地剥离这个地方。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世界在眼前颠倒，冉蘅的血染上云华的衣襟，她伸手抹了两把，想擦干净这污秽，云华握住她的手，他说阿蘅别这样。
冉蘅扯出一抹笑，云华皱着眉头，她想自己一定笑得很丑，她的眼睛糊上了水雾，可是眼前还是那一抹鲜红，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
冉蘅松开了手，簪子落在地上，掉入泥屑，甚是可惜，她很努力从从火堆里面留住这个簪子，她记得这是云华的留念，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她合上眼，好像听见云华带着压抑的哭腔:“阿蘅，阿蘅你醒一醒，我不能……我真的受不住再失去你一次，我没有办法……求求你……阿蘅，睁开眼睛。”
温热的唇贴上她的眼睛，云华一遍遍轻吻着怀里的人，冉蘅感觉到了，想努力从无尽的黑暗中挣扎，想伸出去拥抱他，去拥抱此时无比脆弱的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