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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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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州城破的这一晚, 京都的城门被轰开,大将军踩着烈火的余烟,踏进了这座往日繁华的帝都。

    这年隆冬, 唐枕入主京都, 建国盛安, 年号开元,自称主席, 尽管众人私下里提起,依旧称他皇帝。

    登基大典那天,燕衔玉被一辆马车拉进了京都, 他名义上的父亲德广王则在另一辆马车中,与他一前一后隔开,负责押送他们的是谢回。

    燕衔玉曾经认为,以谢回的剑术,他会在这场逐鹿之战中独占鳌头,然而事实上,谢回在人前展现剑术的机会极少, 他还是从前那副富贵闲人的样子,只是燕衔玉看得细, 发现他那悠闲恣意的神情下, 有藏不住的疲惫。

    嗖的一声, 礼炮升上了天,在云霞尚未铺开的天幕中,似一颗明亮的星。

    燕衔玉:“看来谢兄近来的日子不好过。”

    骑在马上的谢子归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燕衔玉, 这人是个讲究的, 即便如今成了阶下囚, 依旧将自己收拾得分外体面, 锦衣玉冠俊美无俦,谢子归的眼睛在燕衔玉俊美的皮相上流连一会儿,感慨般叹了口气。

    “燕兄,你我算是知己之交,我也不瞒着你。”

    燕衔玉表面笑盈盈,心中却道:谁跟你是知己之交,不要脸。

    谢子归:“我和家中生了些嫌隙,差点被逐出家族。”

    燕衔玉嘴唇微张,这回惊讶得表里如一。

    谢子归:“主席阁下要废了士族,收回士族所有封地,沿用曾经安州那一套用考试择优选官的制度,从此以后,任你什么出身,想要跻身上品,都得跟平民百姓一样考试。”

    叫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士族最难受的,不是读书考试,不是封地全部被收回,而是要跟曾经他们看不起的泥腿子上同一间学舍,进同一个考场,读同样的书,甚至以后这些泥腿子的官位还可能在他们之上!

    “主席阁下?”燕衔玉疑惑出声。

    谢子归恍然道:“哦,你还不晓得,现在没什么皇帝陛下了,唐兄说登基后要改称他主席,陛下改阁下,见了他也不必行跪礼,敬礼、握手便可。”

    燕衔玉的目光渐渐古怪起来,他沉吟片刻,“那些士族能同意?”

    谢子归摇头,“怎么可能?家中便是因为此事闹了一阵,父亲说我替唐枕卖力这么久,却没给家族争到半分好处。”当初谢家默许谢子归从家里拿钱拿粮拿人去给唐枕做事,就是看中唐枕的潜力,打着事成后加官进爵荣耀家族的主意,谁能想到唐枕成事后就“翻脸不认人”。为此谢家特意写了篇文章控诉此事,没想到唐枕非常光棍,直接承认过去跟谢家借了不少东西,不过现今国库空虚,只能先欠着,等以后有钱了再还。

    谢氏家主当场喷出一口老血,因为谁都知道,唐枕说归说,其实是打算拖着不还了。也是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这人曾经是个行事荒唐的纨绔,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子归想起什么,喟叹道:“燕兄当时被关着没瞧见,唐兄手下的朱将军和陆将军亲自带着人和火炮去收地,哪个世家敢反抗,统统一炮轰过去。这天下,说到底还是看谁的拳头大。”

    燕衔玉身为被这大拳头重击过的人,此时脸色便不好看了,他冷冷道:“唐枕太过急于求成,我倒要看看这天下他能守住多久。”

    谢子归看出他不服气,笑着道:“这个就不劳燕兄费心了,我想只要唐兄一日活着,这天下就能安稳一日。”

    如果只是做唐枕的朋友,谁都会觉得唐枕这人脾气极好又重情义,跟他在一起最舒心不过,荣耀加身时不必担心被他背后插一刀,不幸落难也可放心将后背交托与他。

    但如果是做唐枕的臣子下属,那压力就相当大了,因为平日里唐枕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即便你指着他的鼻子骂,也丝毫不必担心唐枕会挟怨报复给你穿小鞋,因为唐枕当场就会给你骂回去,骂完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可一旦到了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唐枕就仿佛换了个人,只能用“霸道”这一个词来形容。

    他只做他觉得对的事,他只要他想要的结果,他从不考虑底下那些人是怎么想,也从不在乎有多少人背地里怨恨诅咒。

    谢回记得有一次,唐枕说要颁布一条新令,那条政令利国利民,却会损害上层官吏的利益,当时不知有多少人跳出来反对,甚至有几个颇有名望的前朝老人以性命要挟,唐枕却不吃这一套,直接命人将他们从大殿上拖了出去,说你们要是想为前朝殉国,现在就能帮你们。

    也有几个从安州出来的官吏在拥有了权势地位后就失却本心,甚至干起了收受贿赂权色交易的勾当,被唐枕查出后毫不留情革职查办。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对唐枕的一意孤行指手画脚。

    换做任何一位寻常君主,绝不敢像唐枕这般横冲直撞,可是唐枕就是那么无所畏惧,他就像是一座巍峨高山,只要他还在,就能镇压住下边所有妖魔鬼怪。

    至于唐枕死后会如何?反正现在这些人也都看不到了。

    马车停下,谢子归道:“燕兄,请下车吧!”

    燕衔玉被领到了一间宫室内,见这地方窄小,一眼就能看得到头,且陈设也简陋,只摆了几把椅子一个坐塌一张屏风,连个花瓶摆件也无,当下脸色沉了沉。

    谢子归注意到他面色,便道:“燕兄,这儿是唐兄的书房。”

    燕衔玉不敢相信,他家侍女的屋子都比这儿气派。

    谢子归知道他不信,解释道:“前朝太过奢靡,唐兄早就看不惯,因此将那些多余的贵重物件全都收了。唐兄说了他要以身作则,这话不是假的。”

    燕衔玉并不动容,他只觉得唐枕脑中有疾,前世他在唐家坞堡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唐枕寂寂无名,可也没简朴到这儿份上,不,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已经不是简朴,而是穷酸了。

    唐枕如今当上了国君,怎么日子反倒过成了这样?

    谢子归注意着燕衔玉神色,提醒道:“唐兄此人,其实很是心软,你要是有哪里说错了,不必担心,多夸夸嫂子就好。”

    燕衔玉:???

    谢子归看了一会儿燕衔玉那张俊美似仙人的面孔,复又强调,“但也别夸得太过,如果唐兄要打你,你记得护住自个儿的脸,要不然连我都帮不了你。”

    谢回心想,要是燕衔玉的脸一直这么好看,就算他得罪死了唐枕,他也要帮燕衔玉争取个宽大处理,要是燕衔玉的脸被唐枕打肿了,那……那他可能就帮不了燕衔玉了。

    燕衔玉一脸莫名地看着谢子归离开。

    等了不知多久,唐枕终于来了,他刚刚从登基大典上下来,身上华服还没换。

    一边走一边回头跟身后人说话,“你看这衣裳,只穿一次太可惜了,存起来让继承人登位大典的时候再穿。”

    他身后之人不知说了什么,唐枕便笑了起来,“他还敢生气?这件衣裳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我以后都穿不起这么贵的了……得勤俭节约啊以后,现在可不比从前,家大业大要养多少张嘴啊!”

    他也不回头,眼睛不看前边,说到后来干脆转过身去,一边那人说话一边倒退着走,燕衔玉远远看着,好几次都觉得唐枕要被绊倒了,偏他脑袋后边就跟长了眼睛一样,每次都能从容迈过那些或高或低的门槛。

    等到离得近了,似乎是那人提醒了一声,唐枕这才回过身来,与那人并肩走进这间宫室内。

    燕衔玉看清那人的脸,怔了一下,原来是她。

    婉婉身上也是一袭华服,用唐枕的话说,是跟他配套的情侣装,两人刚刚当着所有臣民的面举行过大典,婉婉方才从容不迫分毫不乱,下来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紧张和忐忑,面颊红得仿佛上多了胭脂,胸膛里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了不停。

    偏偏唐枕耳力惊人,一下来便将脑袋凑过来,“我听到了。”

    婉婉小声说紧张,唐枕笑了一下,此后就一直说俏皮话逗她。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肩膀擦着肩膀进门,一眼却看见书房内多了个人,婉婉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曾经趁着唐枕虚弱时围攻过唐枕的人,面上的笑逐渐消失了。

    燕衔玉此时却还在回味方才二人进门时的情景,唐枕可比顾婉婉高多了,可两人刚刚一起跨过门槛进门时,唐枕竟然屈膝,将自己放到了和顾婉婉等高的位置,肩膀擦着她的肩膀一起进来。

    燕衔玉还未品平白其中情愫,就被二人这种黏糊的姿态震了一下。

    转而对上顾婉婉时,却对上对方沉怒的容颜。

    察觉顾婉婉对他怀有芥蒂,燕衔玉心头苦笑,看来今日这一关,难过咯。

    他不知道唐枕特意叫他过来有什么事,但总归不会是好事。尤其当他发现所有侍从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燕衔玉稍有些紧张地在袖子底下捏了捏拳头。

    “燕衔玉,你是重生的吧!”

    唐枕忽然而来的这一句,让燕衔玉懵了懵,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枕。

    唐枕却只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向顾婉婉,“你看看,我猜对了,我赢了!”

    顾婉婉不说话,只瞥了他一眼,神情无奈。

    接下来唐枕又问了燕衔玉不少事情,也不知唐枕用了什么法子,一旦燕衔玉说谎,很快就会被拆穿,几次下来,燕衔玉精疲力尽,心中终于忍不住对唐枕生出了惧意。

    为什么,前世的唐枕明明不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啊!

    而他在这里坐立难安胆战心惊,唐枕却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管着和顾婉婉打赌,赌赢了就笑作一团,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到后来甚至开始赌他下一次会不会说谎。

    燕衔玉:……

    你们礼貌吗?

    燕衔玉坐如针毡,也不知过去多久,唐枕终于侧过头正视他,“燕衔玉,你可以走了。”

    燕衔玉一愣,“走,去哪儿?”

    唐枕:“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燕衔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关我?”

    唐枕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关你,你能给牢房创收吗?”

    燕衔玉想说自己重活了一世,却猛地想起,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重来这一次,好像也没有改变什么。

    “那我父亲……”

    唐枕:“看在你这段时日照料我岳母和舅兄的份上,你可以带他走。”

    燕衔玉走了。

    燕氏一族的财帛全部充了公,只留下一部分供他们一家几年的花用而已。

    他带着家人离开时,谢回来送他,告诉他如果愿意,来年春可以前来京都参加考试,做得好照样能加官进爵。

    燕衔玉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走出京都前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黯然。

    上一世,唐枕偏安一隅逍遥快活,这一世,唐枕问鼎中原天下共主。而他带着记忆重来一次,也没能将日子过好。

    所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落雪不知不觉飘了他满头,燕衔玉往头上一抹,指尖被冻得僵硬冰凉,可落雪再冷,也敌不过掌心的温度,很快,那些雪花就在手心消融,而他的心境,也似乎随之释然。

    罢了,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这一次,他可以活个明白,活到白头。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白盐一样铺满了京都。

    院子里,梅花枝头颤巍巍托起了一蓬蓬雪,一朵新花正撑开沉甸甸的积雪、急欲绽放开来。

    暖室内,一幅万木逢春图已完成大半,只待添上最后一笔。

    唐枕单手拖着下巴看着画画的婉婉,目光微微迷离。

    婉婉画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说,我娘她会不会去和离?”

    锦州城破之后,燕衔玉并未如他们预料的那样拿沈氏或者沈从的性命作为要挟,沈氏和沈从很快就被接了回来。婉婉的父亲顾中朗之前为了攀附大族许下不少承诺,满以为分外欣赏他的好女婿会为他扫尾,没想到唐枕不但不给他扫尾,还直接挖塌了士族的根基,因此私底下遭了不少报复,人虽没死没残,但精神头憔悴了不少,如今整日在家里闭门不出,再也没了折腾的力气。

    沈氏如今回来,也不与他住在一处,只是名义上,他们仍是夫妻。

    从前,莫说是士族女子,就是普通平民女子,也鲜少有敢去和离的,因为那样与被休弃无异。可是现在不同了。

    婉婉打心眼里希望娘亲能与父亲和离,光明正大地独自生活,而不是像从前一样逃到另一个地方。

    唐枕对此倒是无所谓,“岳母都一大把年纪了,她能想清楚的。你我身为晚辈,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婉婉点点头。

    窗外风雪呼号,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她侧头看向唐枕,发现他虽然朝着她方向,目光却有些涣散,眉心轻轻拧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怎么了?”

    婉婉放下笔,走到他身边。

    唐枕一下回神,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摇了摇,“我刚刚在想,我现在还活着,年轻力壮,还能压得住下头那些人,等我老了,死了,该怎么办呢?”

    刚刚用暴力摧毁了士族的根基,现在看上去是一片太平,可是再等一百年,甚至不到一百年,又会形成新的贵族阶层,它不会像士族那样嚣张跋扈,却会更隐晦,更难铲除。

    这是人性,根本无法可改,总会有人想要走捷径,总会有人想要占据更高更好的位置,为此垄断资源,欺压良善,奴役贫弱……然后又是一轮历史的循环。

    唐枕所展现出的力量可以震慑住这些人,也可以延缓这种循环,可他不是真正的神,他总有老去死去的一天,又或许,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开始累了。

    婉婉握紧他的手,歪头冲他一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求问心无愧。等哪一天你累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游山玩水,去哪里都好。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何须一辈子扛着重任?”

    “婉婉呀!”唐枕轻叹了一声,有很多肉麻的话藏在心里,可是他说不出来,从前在月亮下举着手发誓要对婉婉如何如何的情景,仿佛比上辈子还遥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着婉婉的目光,他竟然感到了几分难为情。

    半晌后,他才道:“三十年,三十年后我就退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可怜的婉婉,都没去过多少地方,那些名川大山恢宏风景,她一定没见过吧!

    婉婉其实不是个爱出门的性子,但她觉得唐枕喜欢外出,于是她粲然一笑,“好,到时候都听我安排,我指哪儿你就去哪儿!”

    生时共饮,死后同眠。

    相携相守过,此生已圆了残缺的一半,再无遗憾。

    风雪停了时,婉婉忽然想起燕衔玉,“唐枕,如果我们死了,又重生了,怎么办?”

    唐枕:“那你和我过腻了吗?要是没有,我立刻去提亲。”

    婉婉:“也好,那这一次,我再也不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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