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忽喇喇似大厦倾
饶是陆慎之做好避重就轻的准备,听到铁匠的告状,内心都不由得大骂——
陆嘉奴子!安排人告状,也告得轻一些啊!
这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是嫌陆氏名声太好?
“陆慎之,你还有何话可说?”七郎冷声喝道。
陆慎之低头俯身:“陆氏绵延数百年,若真的罪大恶极,乡邻如何能容忍至今日?”
“灾荒年间开仓借粮,原是好意。只是底下管事或有逼迫的行为,我身为家主不能及时察觉,是我的罪过!”
“我愿配合官府,清查陆氏奴仆,凡有不愿留下的,皆可放归、无须赎身钱。”
几个铁匠没想到家主那么配合,幸福来得太突然,全都一脸震惊。
他们拼命逃跑,以为九死一生的事,原来那么容易就实现了?
七郎却不想那么轻易放过陆慎之,微笑:“只是放归而已?方才铁匠说,凡是进入陆氏工坊,不是累死就是病死,总得给一笔遣散钱吧?”
陆慎之爽快答应:“一切听从官府安排!”
到这个地步,保命要紧,钱财都是身外物……
告状的铁匠看向七郎的目光充满感激。
他们离开陆氏庄园,仍然一无所有,有了钱才能好好活下去!
“多谢大使!多谢大人!您真是活菩萨!”
“大人!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几个糙汉子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喊大人……
七郎心中感慨,为了这些人的一声“大人”,纵使凶名在外也在所不惜!
看着浑身僵硬的陆慎之,七郎冷冷地说:“陆氏重利盘剥、逼良为贱,来人,将陆慎之抓拿下狱!陆氏庄园涉嫌私造违禁铁器,着令查抄!”
“有没有私造铠甲,总要搜一搜!陆慎之,你可服气?”
陆慎之低声说:“大使英明!草民认罪!”
他走进这个门,就料到了会有这个下场。
庄园中查不出铠甲,陆氏全族可以逃过一劫。
至于他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唯一的嫡子又成了废人,此生再无指望……
最后能担负起“家主”重任的,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几个铁匠互相搀扶着走出出陟大使官宅,外面已经围满了打听消息的人。
这些人都是听说陆氏家主“投案”赶来的。
江东四大姓,硕果仅存的陆氏,也在劫难逃吗?
“陆家主投案?认了什么罪?”
“他家也……谋反吗?赵大使怎么判?”
人潮汹涌,铁匠们被吓得连连后退。
大使衙门的护卫出来,大声说:“这几人为大义出首主家,如今已是良民!任何人不得伤害,否则按律问罪!”
围观的人连忙后退:“问一问消息而已!”
“只是好奇!好奇!”
护卫便直接宣布陆慎之获罪下狱的消息。
趁着众人簇拥在护卫旁边,铁匠们悄悄溜走,被陆嘉安排的人接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出首告状,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其他大小士族的奴隶也可能有样学样。
即使陆氏不追究,其他人家也容不得他们活着。
陆嘉揣摩着赵大使的心思,决定好人做到底,把这几个人救下来。
打听消息的,也有越王府的人,听说陆慎之的罪名是“重利盘剥”、“逼良为贱”,越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一怒之下将陆慎之送给赵全,回过神就后悔了。
万一陆慎之一口咬定他谋反,该怎么办?
“但就算陆慎之不说,我进到长安,还是得面对这个罪名。”越王苦笑,问心腹:“越石,你说我该怎么办?”
贺兰越石沉声道:“王爷,你必须进长安,抗旨不遵就是心虚。”
越王叹道:“本王知道,除非本王死了,否则一定要去……你觉得假死这个主意如何?”
贺兰越石目瞪口呆地看着越王。
越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馊主意?我堂堂亲王,假死隐姓埋名?非君子所为。”
让他抛弃亲王的身份,比死还难受。
贺兰越石想了好一会儿,说道:“如今江东士族都被赵全拿下,其中还查出张氏谋反的实证,这是王爷的生机。”
“陈硕真等贼首诬陷您,贼寇之言本来就不可信!如今又查出真正谋反之人,可证明王爷您是无辜的!”
越王苦着脸说:“皇帝何尝不知道我无辜?”
此言一出,贺兰越石都不好接话了。
两人面面相觑,唉声叹气地商议了好一会儿,一致认为,只有向赵全求救。
“让赵全跟我们一起进长安!”越王打定主意,“赵全任江南道黜陟使,就是为了清缴江南豪强,如今圆满完成使命,理应回京复命!”
“他本身受皇帝信重,又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若有他证实谋反案与本王无关,朝廷也不能给我强加罪名。”
问题就在于,赵全到底肯不肯救他?
哪怕不特意为他说话,只实事求是地禀报案情,都能救他一命!
曾几何时,眼高于低的越王都不屑跟赵全这样的寒门子弟说话,哪成想到,有朝一日会向赵全求救!
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越王元配王妃已逝,如今的王妃是继室,为向七郎交好,越王妃命人送了厚礼给董月明,邀董月明及儿女到王府赴宴。
而此时,七郎正前往陆氏庄园。
刚来江南时,他受邀到访过陆家庄,见识到“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如今再去,却是为了查抄。
世道变得太快,快得令整个陆氏难以接受。
陆夫人和已成废人的陆氏嫡子日夜在家中哭泣咒骂,唯一挺直腰杆,神色平静的只有陆嘉。
不破不立,陆氏轰然倒塌,却是他出头的机会。
天色晦暗,凄冷的冬雨越下越大。
道路两旁的田地里,仍有农夫在劳作。小路上,时而有牛车和披着蓑衣的行人经过,处处是江南烟雨图。
管道上,一队车马冒雨前行,引来路人偶尔的目光。
好奇归好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车队沿着管道直行,又穿过乡野小道,停在了占地不小的陆氏庄园前。
陆嘉站在庄园外,跟看守的士兵一起,迎候赵大使的到来……
查抄!
赵大使亲自来了,会只搜查铁器坊吗?
辽东传说,赵大使过境,寸草不生,陆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早就做了内鬼,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仍不是滋味。
只希望陆氏倾家荡产后,真能逃过一劫,子孙后代能明白他的苦衷。
赵大使下了马车,仆从撑着伞护着他缓缓走来……
依然风姿灼灼、芝兰玉树,是江南无数少女的梦中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江东四姓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