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狱
殷离跪坐在公堂内,大理寺卿林正冷声道:“庄离,你如何知晓汪权的尸身在那凤追陵?如实交代!”
她在底下听见自己喉管里的清音,说道:“回大人,民女已说过,真凶即是本人。”
秦林揉了揉眉头,又是一样的说辞,她怎么就是嘴硬呢,那套供词漏洞百出,翻来覆去审问了十来遍,还是不改口,这庄离是脑子浸了水么?是真想尝尝那大理寺狱的伙食么?
她的供状虽牛头不对马嘴,可最要害的凶器和那尸身所在地无一不错,如此看来,犯人也只能是她。
林正一挥手:“唤证人上堂。”
一人被押解上堂,殷离斜眼看他,知道是那日被汪权暴打的死犯。
“你说那日亲眼见到一个姑娘打那汪权,确有其事?”
那囚犯瑟缩着脖,说道:“是,大人,汪权想要小的……让小的从墓里头带出点东西,那日暴雨如注,他趁慌乱,把我劫至后山,小的,小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大人明鉴,小的当真什么都未敢偷!那汪权生了怒,就对小的拳打脚踢,小人急得呼救,是一位姑娘来救护小的,小的才得以逃出生天,可小的伤的重,不敢久留,往后的事,小的就不知了……”
“你抬头看看,那日的姑娘是不是眼前的这位小姐?”
殷离扬起下巴,给这囚犯看了个全,他答道:“是,是这位小姐。”
“庄离,你分明是在暴雨之际,山洪塌方之时见到的汪权,彼时山流将至,你为何要去那危险之地?”
终于到这一步了。
她那眼泪水汩汩流下,看着眼前的林正,哽咽着说道:“大人,民女确是想要帮这囚犯,民女在那凤追陵,见有暴雨狂骤,一众囚犯与官吏皆已疏散,单不见兄长出来,民女心系兄长,故冒雨入凤追陵处找寻,却瞧见汪权扭打着这囚犯往后山去了,民女心生疑窦,前去探视,发现汪权在肆意殴打这囚犯,民女听他施救,心生悲悯,才会不顾性命去救他!”
“既是救人情怯,你又为何要隐匿时段,捏造缘由?庄离,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殷离伏下身,脊背轻颤,泪流满面。
林正冷声道:“你既不说,便由本官来说,那日山洪崩塌,陵内人唯恐避之不及,皆往陵外逃窜,唯你和这汪权及囚犯在那后山,可除了你三人,还有一人,亦在这后山,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可不领你的情。”
他自然是作谎,可眼前的女子,分明是为了护住真凶,才会作出这纰漏百出的供词,不惜于自己坐狱也要留住那人性命,他如此说,是在试探,这案子无证验要据,得以理推行。
殷离伏在地上的面容唇角勾起。
他相信了。
她伏在那儿,依旧是摇摇头,咬紧唇角。
林正走下公堂,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弯下身子,那水光的眸子令人不禁怜惜,他说道:“你不必再帮他隐瞒了,庄离,你如何能赤手空拳杀了这汪权,又如何能将一及冠男子的尸身移至塌方处,且那尸身上满是伤痕,力道之强劲,手段之狠厉,非你一个弱女子所能及,庄离,你如此袒护,是包庇罪,当与这罪犯连坐,你若能从实招供,尚能从轻处罚,你可要好好想想。”
他语气中带了惋惜:“为那样一个负心人担上这一切,值得么?他如今,许是在贪欢作乐,记不起你的好,只当你是他的替罪羊,你却要在那狱中受皮肉之苦,值得么?”
只要她招出那真凶,无论是皇帝处,还是长公主处,都能交差了。
殷离摇摇头,咬唇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们为何……不信我……”
他厉声道:“庄离,你还在隐瞒!那人我们已经捉捕归案了,他已招供,你还不承认么!”
她看着林正的威容,一双美眸大睁,不敢置信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冽哥哥他……不会的……”
此话一出,林正与秦林皆是面色骤变。
此时有右治狱推丞入内,附耳于林正耳边道:“大人,去邙山录问的胥吏已回了,说是当天有人见过第四人在塌陵时往后山去了。”
林正侧头,听见来人说道:“也是他带着昏迷的庄小姐出来的。”
他投去疑问的眼神,对方道:“这人,是沈都尉。”
殷离眼泪花流了满面,抓住秦林的衣角,颤声说道:“大人,大人,冽哥哥,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那汪权是一个畜生!他见我坏了事,就想杀了我,若不是冽哥哥,死的就是我啊!”
秦林面色复杂,他想起昨日殷离敲登闻鼓,是沈冽急匆匆赶来要大事化小,想来是怕她揭穿,可这女子却只字不谈他,只一昧地把罪责都自己担下。
她声泪俱下:“大人,求求您,行行好,把我捉拿归案吧……这案子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杀了人,大可以推到我头上,求求您,帮帮他……”
她演的十足是一个竭力维护兄长的妹妹,情深意切到另她自己都觉得这戏是做的太深了。
“庄小姐,公道自在人心,既是沈都尉的罪责,不必你担,须由他请罪,你方才所言,书吏尽已记录在案。”
殷离只伏在地下低泣,可你若捧起她那脸来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她啜泣着将所谓的事实全盘托出,她是如何被汪权掐住咽喉,沈冽又是如何救她于濒死之际,对他拳打脚踢,又是如何将那石锥刺入了汪权的脖颈,最后抛尸入土的。
外头有公公来报,上头回了,既有定论,严查即可,即便是天子犯法,也应与庶民同罪。
他二人当下便知道是何意思了。
殷离还伏在那青玉砖上,听见一步一步沉稳的脚步声走来,知道是沈冽,他停在自己后方。
她的身影蜷伏在地上,还在轻颤,有轻微的啜泣声,孱弱的身躯很是我见犹怜。
沈冽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她跪在自己身前乞怜,眼泪碎了满面,求他饶自己一命。
秦林小心翼翼地宣读着殷离方才的供认,看着沈冽面上的神色,那眼里头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不禁冷汗直出,外头又开始下暴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射下来,虽庄离无事了,可把这沈二郎给拉了进来……
他擦了一把冷汗,心里头默念道,尽力了尽力了,至少,把庄小姐拖出来了不是么?
皇帝要严查这员大将,还不是因为他是王元清底下的人?敬武长公主驻守长陵时,王元清正是她麾下一员小将。
长公主,定要严查这案件做什么?一个不知名的狱卒死在那里,当是山洪埋的就完了,整出这许多事来。
等结束了,他可要回去好好喝上一两酒,他太难了。
殷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面上满是泪痕,那眼眸中盛了水光,转身对着沈冽说道:“冽哥哥,都是阿离的错!若不是阿离执意要到那后山去,你也……你也不会担心我的安危,错手……”
“错手杀了汪权啊!”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沈冽看着她,那哭泣竟好像真是为他而哭的一般,令人听了肝肠寸断,那双多情目中,又映了他的影,盛了水的眸里边像是一面镜被打碎,掉落出碎片来。
眼泪落着落着,她那唇角上扬起来:
“冽哥哥,阿离,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笼在袖里的右手握紧了,有一股子火从臂蹿到心房,想将眼前这白瓷打碎。
沈冽微笑:“妹妹不必担心,你往后若是想冽哥哥了,就多到大理寺狱里来看看。”
真是风水轮流转,初次见她,他只一拳就送她入了那州狱受尽皮肉之苦,今日,当初对着自己摇尾乞怜的人站在他眼前,将他送进了牢狱。
她抬起了下巴,脸上是傲慢的神色,眼神里是得胜的嚣张。
秦林忙插话道:“是,是,庄小姐,沈都尉,你二人可真是兄妹情深,庄小姐不必担心,既是沈都尉,势必不会另他在里边受苦。”
大难题还在后头呢,怎么给这沈都尉定罪?这倒不归他两个审覆和初判的管,左断刑已拟判,接下来该是右治狱堪鞫,负责检出适用法条,烂摊子是那萧道成的。
“这……沈都尉,这边请。”
殷离看着沈冽大阔步地往外边走,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轻声说道:“沈冽,你等着,不会让你如意的。”
其实事情发展得超乎她想象,她本以为,这尸首出了土,她二人嫌疑最大,左右两人都不清不白,得吃几顿牢饭去,自己坐不坐狱她不在乎,只在乎沈冽也要经受同自己一样的苦痛。
萧道成在一旁看的分明,这庄小姐敲登闻鼓自首,供词错漏百出,唯有尸身与凶器指认分明,众人被她牵着鼻子走,挖尸身,改供词,一夕之间,尽皆反转,她反从嫌犯成了证人,把自己摘了个分明。
她哪里是兄妹情深,为人抵罪,分明是要将那沈都尉往火坑里推。
他对上那双眼,说道:“庄小姐,与沈都尉,真是情深意重。”
殷离面上带了勉强的笑,像是方才从悲痛中回转过来:“萧大人,务必要照看好冽哥哥。”
他颔首:“沈都尉立功无数,自然不会委屈他半分,庄小姐尽可放心。”
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际,她面上的笑尽皆褪下。
她走出大理寺,却看见一道青衫身影等在门外,他衣角上溅了泥点子,外头雨势直往里边吹,半边衣服已湿了,在那衣衫上显出浓郁的颜色来。
边上的公公忙说道:“庄小姐可是出来了,趁着雨小,天师快快回吧。”
他微微颔首,撑开了油纸伞,看着殷离。
她忙小碎步跑近他身旁,携了他半臂,说道:“爹爹,怎么不找块地儿坐着等?都被雨淋湿了。”
他答非所问,感叹道:“是我的错。”
殷离不作话默默地跟在他身旁,那伞斜过来,稳稳地罩住她。
“是我没发现,你们二人生了这么大的嫌隙。”
赵姬正在给那雪球喂食,细细湿润的小舌舔砥过她的指尖,轻笑道:“她是演的一出好戏,敲登闻鼓的是她,自首的是她,指证的也是她,如今却被她巧言令色出另一个真凶来,倒有几分本事,也幸得这案子没有要证,否则如何容得她这样以身涉险?”
凤追陵怎么可能是天灾,那山洪一来,皇帝是一举两得,母后被迫与后妃合葬,向朝臣申明他对陈家的态度,重在暗示太后一死,朝堂需重新洗牌,再划边界,再以点检凤追陵账务的由头拉陆家下马,走到这一步,陆家已成了废棋,就算陆修宜还保着他那乌纱帽,也再无机会得到重用了。
陆修宜是没用,废了也便罢了,可那案子若是查得深了,定是抄检清查的罪,金陵的陆家都要遭殃。
果然都是些不读经史单会作些小户生意的俗人,见了那一点银子,就要将小命也搭上,若是他们缩在角落里偷偷死去也罢,偏生还要将血迹沾染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眉头,说道:“军器监那处,可查过了?”
台下人说道:“帝姬殿下,同您想的一样,少了几辆雷火车,不知往何处去了。”
她轻笑一声,说道:“倒要辛苦那沈家二郎在牢里头多待几日了。”
庄图南啊,你就坏在有这样一个闺女。这样一个不听你使唤,肆意横冲直撞的女儿。
“沈都尉,劳烦了,这入狱前,得清查一下身上的物件。”眼前的狱子小心道。
眼前牢房的链锁被打开,他举步入内,大理寺狱所关押的囚犯都是些渎职枉法的官员,在这处的待遇自然比州县要好,若非那牢门与上头的一只大锁,都要令人犹疑这是百姓的普通住处。
他只是象征性地拷上了脚链。
鸡唱者唱了五次转更,打完两次鼕鼕鼓后,日头初升。
他听着那几响鼓声,思绪弥漫开来。
西北的沙是要人命地往喉管里钻,折木飞沙走石,风吹得人一头槁发,手分明还塞在袖管里,偏生也被它钻进几粒沙。
有人在满天黄沙里打马而来,长臂捞起他身子,他已与那人安坐马上。
那人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真是新兵蛋子,连马都驯不住,就你这样的还想带兵打仗,可别在那战场上尿□□,丢了你哥的脸!”
沈翊十八的年岁,他面上被雕刻出些坑洼,眼底却是鹰的锐利,西北的沙在他耳边盘啸而过,也怕了这少年身上的烈气。
他恼羞成怒,还要为自己辩解:“哥,那马也太野了,别说我,就是你,我看也要摔个大马趴!马都认主,那可是乌孙蛮子的马,根本不听我指令——”
身后的人一声轻笑,一手抓缰绳,另一手利落地在嘴上打了个哨打断他说的话,声音喧嚣着穿过黄沙风尘,带来了一个蹶子摔下沈冽的那匹红枣马。
“一叫就来,难驯么?我怎么不见得?乌孙的马怎么了,就是天王老子的马,也得来听哥的指令!你小子是贼胆包天,偷了马就跑,怎么的,眼红哥座下这匹汗王马,也想着要自立门户了?哥跟你说,你啊,嫩得很,没门儿!”
沈冽红了脸,梗着脖子说道:“莫欺少年穷,叔父说了,你在我这年岁,连马都不敢骑!”
沈翊笑出声,说道:“格老子的,这么埋汰我!你行啊,待会儿回去被抽了,可别哭着叫哥帮你!”
沈冽想起沈知行的那条狼筋,瑟缩了一下脖子,说道:“叔父是不是气坏了?哥回去可得帮我美言几句。”
“气啊,可气得把那廊柱都打出了道大口子,娘也气,气爹糟蹋好物,还说不让你上桌,饿你个三天三夜,小子,今儿个做了肉丸子汤,哥谢谢你啊。”
他回去挨了一顿好骂,只是沈翊被骂得更凶,他在叔父背后向沈翊作鬼脸,二婶一把抓住他耳朵,拧得他嗷嗷叫。
转瞬间又是那场大火,叔父身上燃了火,推他出火场,他不肯走,臂上起了火,缠绕过胸背,干脆火烧殆尽,至少骸骨还相依。
沈翊一脚将他踹出宅屋,扑干了他身上火,他打了个哨,汗王马驱驰而至,府外有禁军包围,他们逃不出去。
“冽儿,哥把龙雀给你,你跟着它走,走的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他热泪流了满面,他不要汗王马:“哥,你跟我一起走,我们活下去,哥,你们别丢下我!”
沈翊不听,禁军冲破宅门,高嚷着要留活口,抓捕叛国逆贼,一声响哨让龙雀破门而出,他转头,沈翊横一把阔刀,阻拦住禁军去路,他声嘶力竭,龙雀步履不停,横冲直撞往生路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