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长公主
恭宗帝在位时,如今的昭圣陈太后为后宫之主,膝下仅有女赵姬以及次子赵胜二人,赵胜早夭,先帝大哀,追爵为怀王,谥号悯哀,赐赵姬封号敬武长公主,先帝爱极敬武长公主,陈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其所出皆受尽殊荣。
这敬武长公主少时从师庄向榆,不喜四书五经,儒家经典,反爱弄刀舞棒,使枪用剑,抓周宴上手上抓的是矢箭,生辰礼不要金钗珠翠,不要鸾袍华服,只要御前军器所为她打一柄能制万器的长|枪,名曰断魂。
她善耍花枪,凭一柄断魂枪随师征战四方,世人皆道古有木兰从军,樊梨花披巾挂帅,平阳昭公主叱咤沙场,今有敬武长公主塞旗斩将,所向克捷,实为大宋之幸也。
殷离心下一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那巾帼英雄赵姬。
她忙伏下身行了大礼,道:“臣女庄离见过帝姬殿下。”
杜宫令面上含笑,看向长公主道:“帝姬殿下,这位是那天师之女庄离。今儿个长乐公主和太子殿下摆宴设诗会,邀了这庄小姐入宫赴会。”
赵姬却久久未示意起身,看着眼前伏倒在地的女子,她着蔻丹的素指一下没一下地点在身上那藏青地妆花缎正蟒的袍衣上,凤眼微抬,漫不经心道:
“庄府上是没有请教引先生么?”她挥了手,示意宫奴将步辇抬地更进一步,微倾过身子说道:“堂堂天师之女,竟似乡野丫头一般,还没有一个丫鬟会审时度势,察人颜色?”
那小狗儿前腿扒着她的臂,粉红的舌在她耳边舔砥,湿润了她的耳。
殷离额头触地,闻到地面上干巴巴的灰浆地味道,回答道:“回帝姬殿下,府内确有教引进退礼节的先生,是庄离愚钝,所学不精,亦是初见殿下尊严,心内惶恐,方才出了丑态,殿下恕罪。”
杜宫令将那小狗儿抱起,温温柔柔地交给赵姬,狗儿见了主人,拱头缩在她怀里。
“庄图南把女儿藏得这样好。”她右手不住把弄着待在左腕上的珊瑚镯子,说道:“是在防谁呢?他那样胆小怕事,如今也舍得让你来走这一遭了?”
殷离头皮发麻,不知这长公主话里何意。
这长公主与爹爹有什么交集?听着话倒是很有不和善的意味在。
她克制住那如芒在刺的感觉,为她老子找回点面子来,说道:“庄离来此赴会,爹爹并未阻拦。”
那压着情绪的凤眸一抬,看向那仍僵持着姿势的身影,说道:“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她缓缓抬起了头,这时方才能与这座上女子对视,又是仰视,这样的姿势另她打从心底里抵触。
此时她面上却因饮了那金丹玉液,双颊绯红,眼中是点点银光,朱唇琼鼻,发丝微乱,带点醉态。
赵姬皱了眉头,微抿了唇,出声道:“庄小姐可是饮了酒?如此醉态成何体统?”
殷离闻言,冷汗直出,说道:“殿下恕罪,臣女方因于席上行酒令,输了一回,不得已罚杯,非是有意喝大,因觉头昏,于此处纳凉吹风,并非有意违犯宫规!”
“太后缠绵床榻,久病不已,你们这几个倒在此贪欢作乐,觥筹交错,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整日花天酒地,”赵姬微倾斜了身子,打量那跪在地下的人:“赵平和柔儿也是糊涂,这劳什子诗会宫外办去,定要在这宫内办,尽是些乌烟瘴气。”
“庄图南不是好为人师么,他怎么就没教教你这些礼度周节,让堂堂庄府小姐,在这儿给人看笑话?此处为大宁宫,非是庄家府邸,由得你任性胡来,庄图南管教不了你,本宫则来对你多加提点,今日如此,也是教教你礼法二字应当如何作写。”
她俯首在那地上,背上已出了一层薄汗,这赵姬想是与庄图南有过节,话里头句句都要将那庄图南拎出来鞭笞一顿,于是道:“臣女蠢钝,多谢帝姬殿下关怀指教。”
赵姬冷笑一声,说道:“起来吧,让旁人见了指不定要道本宫如何威风作派。”
她扬了扬手,说道:“杜宫令,给这庄府小姐来碗醒酒汤,免得出了宫门又闯出祸事来,倒要给人家怪罪咱宫里好端端地灌了迷魂汤给他家小姐,又要连夜上个折子来批奏本宫,本宫倒真是,呵。”她将那锐利的凤眸一扫殷离,右手轻抚着狗儿绵软的毛,说道:“酒杯掉在酒坛里——醉(罪)上加醉(罪)了。”
殷离顶着发麻的头皮规规矩矩地起身,口中道:“谢帝姬殿下,臣女恭送帝姬殿下凤驾。”
那步辇缓缓从身边而过,她转身目视着那道影一点一点消逝不见,宝儿朝她吐了吐舌头,对她比口势:“真是名不虚传的女、魔、头。”
殷离说道:“说什么呢,小心被人家听到了,打烂你的嘴。”
宝儿瑟缩了脖子,作了一个拉上嘴巴的动作,瞬间闭嘴。
殷离被吓了这么一跳,头已不大昏沉了,冷风吹来,头有些微疼。
两人预备回摘星阁,却看见远处又有十几人抬着一顶黄缎垂帐的輿轿远去,有风扬起垂帐,只能瞥见石青色外褂上五爪金龙的纹样。
见殷离远目注视,宝儿说了一句什么,被吹散在风中。
殷离反应回来,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宝儿转过头来,笑道:“不说了,免得又要有人打烂我的嘴。”
殷离剜了她一眼,二人便缓步回了摘星阁。
角楼上一团人已醉成一堆,那太子,此时面上一片通红,显然是醉得意识不清了,别的几个人,似也吃了一点酒,面色酡红,有两个已经倒着头休息了,连素日里滴酒不沾的鹤仪也是面色酡红。
杜宫令的醒酒汤已送到,她看着殷离,笑着说道:“庄小姐,帝姬殿下还说了,时辰不早,太后不喜宫中过闹,还请小姐们速速回府,莫要黑天行路。”
赵姬斜坐于一张黄花梨木透雕穿云喷水的贵妃塌上,着丹蔻的手细细用香铲拨弄着香炉里的黑灰,青烟袅袅,她漫不经心道:“外头暑热,母后何须亲去?您的身子可大不如前了,如何经得起那些不知轻重的颠轿?”
陈太后面色黄瘦,已是仗朝之年,两鬓斑白,肺管里又冲出一股气,她咳了半晌,月退姑姑为她递上一杯温茶,她浅呷一口,缓过劲来,方才说道:“难得见上一面,亲眼见了,哀家才宽心,哀家时日无多,怕是日后,再不得见了。阿秀,他已经等不住了,哀家一倒,接连着就是陈家,你大舅舅已请老,你与你表兄,定要好好护住陈家基业,咳咳……定不能……不能叫皇帝端了窝……那征银案如何了?”
赵姬轻拍了母亲的背,低声说道:“那刑部侍郎左良玉弹劾表哥在陇右连年加征丁漕,皇帝大怒,昨儿个又在养心殿摔折子,说若有浮收,定要严办,命御史台纠察此事,皇帝一心只读圣贤书,单知道要为天下疾苦申诉,遇了事也只知道摔折子急眼,他如何知道这严查加征一事切到了多少人的痛处,莫说我们陈家,户部首要不能点头。”
她起身,外头起了雷,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放下了湘妃帘,阻碍住侵袭而入的冷气,说道:
“今早上户部就上折子道,非为贪征,银价浮泛,都是按原定征钱数折算,又兼陇右收成好,故另提了一钱六分,非是苛民,而是以此抵漕运之规以及节寿礼月费,加征事宜早秉过户部,均已知晓,说是那时正值年关,事务芜杂,事项多有遗漏,撤了一个笔帖式的职也就罢了。”
陈太后面上轻笑,说道:“皇帝啊,是吃了哑巴亏,那左丞相如何说?”
左丞相为张绛,举进士甲科,从开封府推官一路升至右正言,再拜参知政事,如今居首相位,圣上甚为器重,为压制陈家外戚势力,他尤为注重寒门仕子。
赵姬一手为她掖了掖被角,说道:“张绛还能说什么,还能打户部的脸不成?左不过是那套通辞,他只道征银应按永康三年定额征收,若有官员另立名目,定严加参办。母后尽可宽心,陈家与他底下百官,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底下的事大有人担着,一个小小侍郎,以卵击石罢了,如今降三级调用去青州了。”
陈太后说道:“平儿那孩子,你要多看顾,在这节骨眼上,万不能出了岔子。”她细细摩挲着紫檀佛珠手串:“当初扶持皇帝那病秧子作储君,看上的就是他那唯唯否否的模样,如今这病猫儿竟也想分庭抗礼,文成宫整日派禁军围得铁桶一般防着哀家,果是养恩不比生恩,他流着的是赵家人的血,不听话,不乖顺,平儿虽卤直,毕竟是我陈家人……
“陈留封了荡寇侯,你也该想到的,怎么也不防范着些?好听些是封侯,难听些是贬谪,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匪乱不断,去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阿秀知道,只是这未必不是好事,皇帝疑心太重,今日是陈留,明日不定是他身边哪个心腹,岭南再怎么远,过去也曾是楚国的地盘,总好比在这挂个太尉的虚职好,皇帝不让武官专权,要将不掌兵,兵不识将,定会反复外任调遣。”她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雷的轰鸣,说道:“他太心急,急了,就容易露出马脚。”
陈太后垂眸半支在竹枕上,轻声道:“仲夏既过,该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