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师
她随着这老者又是走了大半会儿功夫,头又开始昏沉起来。
天师排场当真是大,她一个受了如此多刑,烧得火热的伤员,还要特地换上衣物,再走这大半天功夫去见他。
不是把她当做偷窃的贼么?这会儿还要她打扮作什么?
她头又开始昏沉地发热,发烫,好一会儿功夫才走到那所谓的偏厅。
地上铺设着一张姜黄栽绒毯,毯上勾勒的是灵芝与仙桃的纹饰,以花草枝蔓的纹路作边框。
那姓沈的已在站厅内正中央,迎上他那墨瞳,依旧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身边还有一人,身姿挺拔,一身青衫,负手而立。
她缓步走上前,老者便道:“殷小姐,这位是天师大弟子沈冽,您见过的。”
当然见过,烧成灰我都忘不了他。
“这位便是天师。”
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说道:“民女殷离见过天师。”
此时那天师方才徐徐转过身来,殷离只闻见似是从那梨树随风吹落来的清冷的梨花香,她看到庄图南的眉眼,两汪盈满春水的眼和挺的鼻,只是眼角与额头有几处蜿蜒的爬山虎。
那透白的面庞有些扎眼,他的青色衣襟有几处斑驳的湿处,是饮酒时顺着面颊滴落的酒渍。
此时相对无言,殷离却觉着这一瞬似是持续了极长的光景。
庄图南先反应过来,作了个“请”的手势后,对她说道:“殷小姐请入座。”
后又看着沈冽和那老者道:“冽儿,老徐,你二人先退下。”
此时的庄图南前去提起那紫砂壶便要倒茶,提起那茶壶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殷离却未入座,站于厅中做了个揖礼,正视庄图南,不卑不亢道:
“谢天师赐座。民女礼数不到,冲撞天师,先妣临终前嘱托民女携此信物投奔此处,民女人微言轻,又兼身处牢狱,只好采用此法,天师恕罪。”
庄图南看她一番话礼节有度,停了手头动作,说道:“姑娘不必拘谨,庄某洒脱惯了,不拘那些虚礼,此玉佩是庄某所赠,不想如今斯人已逝,家中可还有亲属?”
殷离心下一惊,百转千回,她想着他自认得那块玉佩,若是父亲,听到母亲逝去怎无一点悲痛之情。
可如此盘问又像是在试探,于是回道:“家父早亡,母亲居孀,民女蒙母亲养育,再无兄弟姊妹。”
他的神色上露出了悲悯,眼眸中晕起一层雾气。
他缓缓站起,朝她摆了摆手,说道:“你上前来。”
殷离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身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殷名离。”
庄图南面容却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又问道:“年龄几何?”
“家父去世那年,母亲生下殷离,已有十四个年头了。”
他看着殷离,脸上有些动容,他眸中有些湿润,嘴里低喃道:“十四年了……”
“这块玉佩,是我庄家家传宝玉,当年先祖受赠于宋武帝,流传至今,你娘与我,是少年结缘,此玉是我亲手赠予她的。”
“只是为庄家基业,我不得已才抛下你们母女二人,是我负了你们母子……殷离,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庄图南之女,非是义女,是庄家名正言顺的小姐,外间若有谣言纷啄,我自会解决,你且在这山庄住下。”
殷离听他这样言语,吃了大惊,面上又是疑惑,她看着那张自己和他如此相像的面庞,愣了神。
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这结果来得太突然了。
她想起小时候村里的顽童朝她丢石子,骂她是没爹教的野种,她把那孩子踹到了臭水沟里,威吓他不许告诉爹娘。
结果第二天就被殷眉提着耳朵上门道歉。
可十四年了,眼前这个自称是父亲的人却从未来找过她。
庄图南看她怔愣在原地,面容上充满了疑惑与惊惧,他又徐徐说道:
“是为父不仁,让你母女二人受了这么多的苦楚……你一应所用,为父自当准备,这山庄上下人手,任凭吩咐,为父知你心有怨言,阿离,给为父一个弥补的机会,所余此生,一定应你所求……”
这个男人抛下她母女二人十四年,现下一句轻飘飘的愿意补偿她,令她作庄府小姐,便觉得一切都过去了么?
她娘埋在那后山上,听到这话,该有多悲凉啊。
她平复下来,问道:“天师知道我为何在那雍城被拘捕么?”
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沈冽那张欠扁的脸,她继续说道:
“殷离是遭人构陷,才受此牢狱之灾,此人屠戮刘复监斩官一家,却归罪于我,若非母亲的这块玉佩,殷离早要命丧黄泉。”
庄图南面色一沉,轻锁眉头,说道:“是冽儿这孩子,阿离,冽儿得罪之处,为父为之道歉,这之后定要对其施以惩戒。”
施以惩戒?这就完了?我当初可是要被杀头当街问斩呐。
她此时头又开始昏沉地发热,疼痛,听这话反被激怒,说道:
“天师说的简单,却不知刘复那一家三口也是三条人命!却不知我后日便要被押解游街当街斩首!我的命便不是命,他的命便金贵了么?!”
庄图南神色愕然,目光聚集到她手上,便持了她手来看,看到那几个指头指甲迸裂,异常肿胀,尽是黑血,怒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天师,我只是一个至微至贱的乞丐,不是什么庄府小姐,用刑是自然的事……”
她又问道:“天师,容殷离冒犯,敢问何时与家母相识?家母名讳为何?”
眼前的男人不知所措,嗫嚅了半晌,竟回答不出话来。那双眼睛直直看着她,里面有种哀求的姿态。
不知是疼痛作祟还是那份心内的痛楚,她吃吃傻笑,看着天师便笑道:“你若是我生父,为何连我娘亲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天师,对着一个连名字都称呼不出的女子,你是如何送出那珍贵的玉佩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这十四年里,你有一天想起过我们,有一天来找过我们么?”
“……阿离,这一切是我庄图南欠你的,也是庄家欠你的。”
“什么欠不欠的,不要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你告诉我,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离,你是我庄家血脉,是我庄图南的女儿……”
在经这一整天的折磨后,听完这话,她终于直直倒在了地上。
眼底里的最后一幕,是庄图南满面热泪地呼唤她名字,他的身形一瞬间伛偻下来,她阖上双目,彻底昏迷过去。
她再度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她趴在一张绵软的床上,枕料是柔软的丝衾材质,背上盖着锦缎棉被。
一股带有木质调的辛烈浓香侵扰入她的鼻腔,她摇了摇发疼的头,皱了眉头。
双唇已是干裂发燥,她不自觉出声:“水……”
伸出手的一瞬,瞧见自己的十指都缠上了细布。
宝儿在一旁瞧她醒了,欣喜万分,捧着水杯便凑上前,说道:“小姐,你终于醒了,快喝点儿水!”
她如久旱逢甘露,捧着那盏杯咕咚咕咚下肚了一大口,宝儿又是递过一杯,她一口下肚,有水渍顺着细白的脖颈滑入寝衣中。
一会儿喝罢,宝儿紧接着道:“小姐,你可睡了两日了,老爷都急坏啦!奴婢真是糊涂了,得先通知老爷!”
眼见着宝儿又蹦蹦跳跳跑出去,她的衣角从殷离手中滑脱。
等等?什么……小姐?
她脑内纷乱复杂,那坐狱受刑、庄府夜问的记忆才敲打着进入脑袋,是了,那庄图南道自己是他的女儿,一夜之间,她就成了这庄府的大小姐。
她不禁哑然失笑,她的这段经历,还真是应了那套贫家女跃身富家千金的话本中的套路,艺术皆来源于生活果是不错。
清醒后便感到浑身酸痛,想到自己背部和臀部的伤口,试探着用手去摸,竟没有先前那样吃痛。
看看这房间的装饰,罗床帘垂四面,外层绸缎,里层薄纱,指尖一片滑腻,盥洗台、书桌案、妆奁台一并都有,入门处放置着十二扇的大围屏,上有仙芝寿草图,她打量方罢,便听见几个急切的脚步声。
庄图南疾步入内,看她已支起半个身子,面上情急,“阿离,快躺下,你伤还没完全好,可不能胡乱动作!”
她又趴回床上,口中道:“伤口已不大痛了。”
“肚里可饥饿?好多天不吃食,可要饿坏了,宝儿,快把那饭菜呈上。”
殷离只闻到一股子肉香,津液在口中大量分泌,她咽了咽口水,肚子开始蛙叫。
宝儿轻笑道:“小姐是真饿了!”
她微抬起头,眼前却是庄图南亲自端起那碗大白饭,挖起一勺,她一张口便吞入腹中,看到眼前人,不免有些心酸。
庄图南笑道:“看来这小碗还不够,老徐,再去端一碗来!”
他细细布菜,尽拣了荤菜置于勺上,眼看着眼前瘦弱的身躯一大口一大口吃下,不等细嚼慢咽便囫囵吞下,他急道:
“乖乖,慢点吃,厨房里还有许多,都有,都有。”
殷离此时眼眶里有热泪留下,和着那饭菜和泪一股吞下,是冰凉的咸咸的味道,这样的饭菜,她许久未曾吃到了。
若是娘亲跟她一起来,也能尝到这样的美味。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白玉珍珠里。
庄图南看着她那模样,眼底也起了雾气,柔声说道:“是爹爹不好,都是爹爹的错,令你受了这么多苦。”
她又是一阵泪水袭来,模糊了眼眶,吃饭的嘴却没停下,庄图南给她拭去面上的泪,说道:
“再不会令我乖乖吃苦了。”
十四的年岁,都瘦脱了相,一阵风来就能刮倒的样子,别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的。
昨天诊治时,才发现这孩子是一身伤,就没有几块完好的地方,除了外伤,脏器些微出血,又兼发了两晚的烧,他悄然擦去眼角一点泪,别人家的孩子,哪受了这么多苦。
都是他的错。
吃完了一顿,他掏出汗巾细细地为她擦着嘴边一圈油渍,看着桌案上的三个光秃秃的大白碗,和一堆风卷残云过后干干净净的空盘,轻声说道:“若是饿了,径直唤厨房去做便是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说,莫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