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幽灵（8）
“爸爸，我谈恋爱了。”
黑发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右手虚虚撑着下巴，左手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
窗边的漆黑渡鸦叫声凄厉，猩红眼眸在月光下似乎要渗出血来。
“王子殿下，我会将您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黑暗神大人的。”渡鸦恭敬地行礼：“您就只有这一句话吗？”
“暂时是这样。”伊里斯梦呓般轻声念道。
其他话，不太方便告诉这位信使。
那些话，是一旦被人不小心听到，就会想要杀人灭口的程度。
少年耳根一红，他眼神游离不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手指温暖，而赫雅的手是更轻浮冰冷的触觉……
“您是在害怕丢脸吗？”
明明隔着黑雾与盔甲，他却仿佛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她的视线中，绿眸映着缠绕浓密的黑雾，像丝丝缕缕的水草在碧绿潭水中相互纠缠。
她危险却又迷人。
“信徒，你太放肆了。”
“放肆吗？”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她的动作不再犹豫，指尖触碰到隐藏在黑雾中的头盔的那一刻，少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就知道是您啊，伊里斯大人。”
“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房间里，您也不愿意展现出真容吗？”
她伸出双手，轻轻捧着他的头盔，就像抚摸着他的脸颊。
尴尬，难堪，羞耻……或者是一些别的情绪？
总而言之，在那一刻，为其他神明所惧怕的光与暗之子被紧张不安的复杂情绪包围，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他只需要心念一动，就能轻易将柔弱无力的少女推开，就能剥夺他恩赐与她的所有力量，让她娇艳的红唇再次失去血色，不敢在口出狂言。
但是他没有。
他唯一闪过的念头有些滑稽：可能……莱拉禁止他离开神国是对的。
对于从小的玩伴只有动物和小精灵的神明之子，人类的心思复杂善变，难以捉摸，却又有致命的吸引力。
“您是在放纵我吗？”少女缓缓摘下他的头盔。
黑雾散去。
他躲避着移开视线，额前已不知何时附着一层薄汗。
他与毒蛇之神和他的眷属们战斗时，不费吹灰之力，一滴汗也没有流。
面对父亲锁在深渊里的远古怪物时，上千只冰冷暴戾的金色竖瞳凝视着他，他仍然从容自若。
如果要用些更幼稚的发言，那就是：我妈骂我的时候，我都没那么紧张。
她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沿着他的眉骨缓缓移动，留下触电般瘙痒的触感。
最后，她的右手紧贴他的胸甲。
体温能捂热金属的冰冷，或者盔甲会让她本就冰冷的手失去更多热度。
“虽然逞强穿着盔甲的模样也很可爱，但我不太喜欢您的盔甲呢。”她轻声道：“您脸红了。”
“您的盔甲在初次见面时确实很唬人，可是现在……您要用它伪装得成熟稳重吗？用它遮挡住您英俊的面容与可爱的表情，让您的声音机械而无感情？”
“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少女逼近半步，她仰着头，长而卷翘的红色睫毛微微扇动，伊里斯似乎能感受到那股轻微的风。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他的大脑与心脏失控，连带着全身上下的其他部分也开始失灵。
“触怒神明的人，会在深渊中遭受永世折磨。”他说道。
她怔愣几秒，旋即故作苦恼地轻咬着嘴唇：“那可怎么办呢？”
下一秒，嘴唇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
他没来得反应。
这是一句谎话。
他肯定是来得及反应的，只是……那是对他可怜自尊心的最后一点点维护。
少女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比起踮起脚尖献上一个甜蜜的亲吻，她更像鳄鱼撕咬拉扯着水岸上的动物，将呆滞的猎物强硬地拉入水中，在猎物临死前，赏赐甜美的死亡之吻。
“您的脸更红了。”她舔着唇，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您有生气吗？您肯定不会对我生气吧？”
“可是我死后仍会去往深渊，因为我早就将灵魂献给您了。”
伊里斯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也许只是不到一分钟，他却感觉仿佛过了一整年。
他怔怔地盯着他，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憋出一句话：“你对我说了很多谎话。”
“您的身份也不太真实呀。”她微笑着将红发拂至耳后：“毒蛇之神的眷属雇佣兵伊里斯，亡灵之神，圣光之力……您比我更加神秘。”
“或者说，您今晚要将全部的自己展现给我？”
“不。”伊里斯生硬地回答道：“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谎话。”
“那我可不会轻易地顺从您的心意。”她纤长睫毛如微颤的蝴蝶。
“以后也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吧，认真地分辨着我的每一句谎话，追寻着其中真意，而我会努力解开您身上的每一个谜团。”
“您要拒绝我吗？若要拒绝，就将我推开。”
他无法拒绝。
他早就被赫雅虚伪的甜言蜜语蛊惑了，她捉摸不定、外热内冷的态度，她的一举一动……复杂又难以理解。
是他无法抗拒的谜题。
“您的回答——”
少女的话语消失于交缠的唇齿间。
“那您就是同意了。”她轻轻推开他，气息有些不稳。
“对了，伊里斯，我可以直接叫你伊里斯吧？麻烦你今晚回去为我们的孩子准备一身新的衣服，最好是白色和金色，神庙中常见的款式。”
“我知道这种小事是难不倒你的。”
反正，等伊里斯稍微清醒些的时候，他已经像一具行尸走肉似地回到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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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城堡的大厅内。
莱德与格林两眼乌黑，无精打采地靠在墙上，一脸生无可恋。
小幽灵嚣张地揪着格林的头发，嘴里发着不成句的奇怪响声，他的羊角上顶着一个用草叶与鲜花编织的小花环，里面夹杂着他最喜欢的鹦鹉羽毛。
现在是冬末，生机勃勃的春天还未来临，但对帕罗特们而言，为讨小幽灵欢心变出绿草鲜花不算难事，只要不把他们的羽毛拔光，一切都好商量。
赫雅从楼梯上缓缓走下，也许是为了符合光明神庙里的气氛，她今日一身白色刺绣长裙。
“赫雅，我求求您看管好小幽灵吧！他在我们房间里闹了一个晚上！”莱德叫道。
“我下次会注意的，抱歉。”她不太诚恳。
海伦娜与普罗亚公国中唯一的一位祭司正等在城堡外，赫雅不欲再拖延时间，她招手唤过来小幽灵，带着他径直向外走去。
“你不等我吗？”少年的嗓音优美柔和。
是谁？伊里斯吗？
赫雅循声望去，罕见地有些错愕。
楼梯上，伊里斯的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他墨黑如渊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赫雅，长睫微颤，眼中神色并不分明。
这让赫雅恍惚间想起她迷恋着伊里斯的力量与俊美面容，想将他据为己有，复活为独属于她的亡灵骑士的那个混乱夜晚。
虽然……她似乎从另一种形式上得到他了。
赫雅心中清楚，是她离不开伊里斯，失去他，她依旧是乡下小公国里受人欺负的私生女，抱着侥幸捡来的魔法书幻想着有朝一日改变命运。
伊里斯离开她，他的荣光不减分毫，他可以是臭名昭著的强大雇佣兵，可以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如果是一种难以名言的幻觉迷惑着伊里斯留在她身边，不管那种幻觉名为爱情还是好奇，她希望伊里斯永远沉浸其中。
否则……她厌恶失去的感觉。
华贵的皮靴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声响，黑棕色的缎面外套上的刺绣精美绝伦，赫雅注意到他手上是一双软皮革手套。
大厅里的其他雇佣兵们都瞪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着：“他不是怕女王大人发现他吗？”
“对啊，而且他一直想装成熟吧？”
“我听一位知情小精灵说，因为他从小没见过什么陌生人，反正就是，他不挡住自己和陌生人交流有困难，你懂吗？”
……
伊里斯抿唇，不太高兴地放出神力，八卦的动物们瞬间噤声。
两人对视片刻，赫雅展颜一笑：“你没有那副讨厌的盔甲，果然会更年轻英俊，我的伊里斯大人。”
“我们走吧。”少女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就此开始让我的名字响彻整个大陆的旅程。”
她没有再出声，而是以唇形缓缓说道：“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我的神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