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问谁千里伴君行(3700字)
舒墨裁的余光已经察觉到那老秃驴的动作,却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朝那里看去,唯恐自己一个珍惜的眼神,就会将杜春卿置于死地。
方才在他用刀架住两人长枪时,一武僧的大锤朝着头抡来,他下意识架起左胳膊去挡。若不是那几个下属来的及时,恐怕此时碎的已经是他的脑壳了。
“你……”
杜春卿嘴唇翕动,鞋底慢慢挪腾在满地青丝上,柔软地牵绊住他的心。
“不碍事,死不了。不过是和人赌钱打了一架而已,并没伤及要害。杜老弟,听说你要出世,我特地快马加鞭,回来见你最后一面。”舒墨裁咧嘴一笑,脸上的血鲜红可怖,衬得他阴森而风流。
“你的伤,真的不碍事?”
舒墨裁微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我的功夫向来很好。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说这话时,他看见老秃驴在一旁捧着工具的小秃驴耳旁说了几句什么,小秃驴便一点头,绕到大殿后头去了。
舒墨裁假装活动筋骨,抬头扭了扭脖子,却暗自朝已经轻手轻脚潜伏上宝殿顶的属下们递了个眼色,让他们注意宝殿后门。
“施主,”老方丈在暗处盯着杜春卿已经被剪至肩胛骨的发梢,走上前问道,“这位是?”
给杜春卿断发前,他的确命几个武僧守着山门,防止传说中的舒墨裁过来。可惜他并未见过这位舒大人真容,不然定能看破眼这浑身是血又满脸不在乎的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只能让徒弟去山门探视一番,方知真假了。
杜春卿本差点说出舒墨裁的真名,可一想他来此地要低调行事,便故作轻松答道:“一个老乡而已。高僧请稍等,让我出去查看下他的伤势吧。”
他在意的要死,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下面,左胸口的黑衣似乎都被濡湿了,究竟捂着多深的伤口?
“可是,若出了这殿门,便功亏一篑了。贫僧佛法浅薄,可为公子剃度一次,却不能渡公子两次啊。”
舒墨裁笑着摇摇头,松掉宝剑,任它落在地上:“你若是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用管我。”说完这话偷偷抬眼一看,杜春卿的脚步果然停在了门槛后面。
好,这样便够了……千万别出来,那秃驴手里还握着锋利剃刀呢……
听见这话,杜春卿的眸子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舒墨裁从那双宁他沉浸的眸子里读出来——舒墨裁,你居然不拦我?不劝我?
杜春卿又死死盯了他许久,直到看见舒墨裁脸色渐渐恢复红润,才将信将疑地开口:“你真的没事?心口处——”
“没有伤到左胸口,只是手掌受伤了而已。这样搁着方便。”
杜春卿微微挑眉:“你不骗我?”
傻小卿!这样问,岂不是让秃驴更生疑?舒墨裁索性演道:“你到底剃不剃?婆婆妈妈!老子替你娘看完剃度还有正事要办呢!”
杜春卿眼中那份不可思议果然如同烟花般转瞬即逝,随即转身跪在垫子上,闭紧双眼,不再理睬。舒墨裁知道他这是伤心了,但他不怕。
——小卿,马上,你就会回到我的怀里。
盯着杜春卿这颗脑袋,老方丈眼底笑意几乎满的外溢:周相公子已经交代过了,杜春卿的脑袋,剃也可,不剃也可,若是有变故,朝着脖子抹一刀,也可——
随着一声口哨响起,几个大理寺高手从金佛后飞身而出,飞速挟制住了那老秃驴的四肢。杜春卿听见动静,便睁开眼,看见那大师正被舒墨裁的手下摁在地上,生生折断了握着剃刀的手臂,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你们!”杜春卿转身朝大殿门口吼道,“舒墨裁!你们这是干什么?你让他们快住手——”
“杜公子!大人这么做都是为了救您啊!”那几个下属一边麻利地捆绳子,一边七嘴八舌地解释,“这老东西收了周家好处,是要存心对您不利的,大人他为了救您,连胳膊都断——”
“是啊是啊,这人佛口蛇心……”
“都是周通那淫贼……”
“住口!”等属下们说完那几个关键词,舒墨裁很适时地呵止道,“你们将人带下去吧。安抚一下寺庙里的其他人,将事情原委都说清楚,但是不许提到我来了此地。”
属下们依言退下。好在这寺庙人少,又多是良善之辈,一见大理寺腰牌,又听完事情原委,几乎没有不敬服的。托这群老实僧人的福,三人忙活完毕,便躲到那大殿院子外头听墙根。
幻想中大人与杜公子甜情蜜意的话倒是没听见,反而听到了杜公子绝望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害我?我不过是想活着!为什么就连出家也要被人做手脚?!”
三人面面相觑,替大人捏了把汗,又听见那绝望嘶吼慢慢变成了啜泣的自我怀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就不该降生,不该学跳舞,这样我就不会是乐府春莺……先帝也不会喜欢我,太子也不会想杀我……不会被周通骚扰,也不会……”
“小卿,难道你也不想遇见我吗?”
杜春卿瘫坐在大殿冰凉的地面上。右手我佛慈悲,左手红尘地狱,撕碎他的灵魂,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左手边尘世幸福快活的场景,曾经在他一次次崩溃之际挠动过他的心弦,让他一次次恢复勇气,迎接明日的太阳。
右手边,金佛破损的手指处露出胎底黑泥。原来众生皆污秽,连这种清净之地的超然尘外,也不过是纹饰而已。
如果想不通,那就不想了……而不再想的办法,唯有……
他拾起地上的剃刀,水面一般光滑的刀片,映出他迷离的双眼。
曾经在乐府学过一首词曲,说“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这是一位词人的绝命词,那时他还没见识过什么叫并刀如水的锋利,如今总算见到了……想必,一下就能割断喉咙。
舒墨裁深吸一口气,一直攥在胸口的手下,那颗心猛然作痛,当前形势,唯有拿出当初告诉杜母的那件事——
“小卿!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杀了你爹?!难道你不想替他报仇?!”
报仇?
难道爹真的是冤枉的?杜春卿心头突然又有了一丝希望,一手举着剃刀,一边回头看向舒墨裁,期待他说下去。
“真正杀死你爹的,是周家。”
“陛下本想让你爹多活一段时间,配合查案,好顺藤摸瓜引出背后的周家来。可周家,却派人将你父亲暗杀了。”
“呵,我当是什么,”杜春卿苦笑着,眼里泛起泪花,“原来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有什么不同……”
话音未落,却听得院子里扑通一声,舒墨裁跪倒在地,左边胳膊不正常的晃荡。他从心口抬起右手,摊开,满手血污红的发黑,黑的让杜春卿慌乱。
“小卿……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懂吗……”
他面色苍白如纸,眼睛轻轻一阖,便向一旁栽去。可惜,方才双眸一合,却不是眨眼。
大理寺下属们哭喊着冲进院子里来。
杜春卿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大殿中心挪腾到院子中央的,看着如今的舒墨裁,方才一连串的跌跤似乎也不疼了……
目光所及,只有舒墨裁心口前那破损的衣料……伸手摸过去,原来那不显色的黑衣,竟早已濡湿一片……摸过他的黑衣再抬起手,看到指尖的血,杜春卿才无法欺骗自己那片湿意也许是水。
“都说了我不喜欢你穿黑衣!”
“大人啊!大人——”几个下属疯了一般在寺庙寻医问药,还有人要背他下山。可舒墨裁却只是奄奄一抬手。
“罢了……我失血过多……已是……大限将至……”
“别说话!”
杜春卿让舒墨裁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将那些人拿出来的止血药一股脑往舒墨裁嘴里灌去,呛得舒墨裁咳嗽连连。
“伤已经很痛……你就不能让我走的更……舒坦点……”
下属找来一大堆外用金疮药,正要割开舒墨裁的衣裳给他上药,却被舒墨裁止住。
“没用了……你们退下……我有话……”
“大人!总得试一试!”
“退下!!!”舒墨裁厉声说完,又急促地呼吸起来,像一只濒死的鱼,“我怎么样自己知道待我走,李武代理……”
大人已经说到这份上,也没有不回避的道理。三人互相拉扯着离开,在门口蹲成一排,抱头痛哭。
舒墨裁疲惫地勾了下唇角,看向杜春卿,不舍之情千丝万缕,如网一般将杜春卿的灵魂捕捞、拿捏。
“终于剩下……我们……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时候成了我夫人……是……初雪那天……”
杜春卿将他冰冷的手贴到脸上,已是泪如雨落:“你骗我……说好了要对我好,你怎么能先走?你怎么能不要我!”
“下辈子再补吧……只要你别不要我就行……”舒墨裁沉重地眨了下眼,又缓慢抬起,“虽然不想承认……但柳大夫……对你好……不会错付……”
“你休想!你休想让我忘了你!”杜春卿紧紧攥住舒墨裁的衣襟,已经是不顾形象的嘶吼。
“这一世太累……下辈子……”
“我爱你……”
这句话说完,舒墨裁四肢渐渐瘫软下去。杜春卿只觉得背后似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飞上云霄,许是哀莫大于心死,三魂七魄也随他而去,他拼命摇晃正慢慢合上了眼睑的人:“我也爱你!你不要走!别走!我求你”
泪水将怀里人脸上血迹晕开,舒墨裁的面庞好似绽放出朵朵曼珠沙华。
“你不是最恨贪官吗?你不是最讨厌我?你快起来啊!你把我也杀了……我求你把我也杀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舒墨裁睡颜沉静,已是纹丝不动。杜春卿宁愿一切回到中秋那夜,虽然他睡在他身边,两人无眠,也无言,但至少是有温度的。
“你又装睡是不是?为什么不理我?”
没有答复。
“算了,累了就睡吧,听我给你唱曲”
他失神地将那具逐渐僵硬的身体搂进怀里,下巴抵在爱人的头顶,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右臂,一边抽泣,一边唱起童谣。
“今年八月栽松树,再过十年当大梁……”
——“你会唱曲儿吗?也唱一个我听听?”
——“只会一首是小时候娘为了哄我睡觉,经常唱的。”
“砌新屋,做嫁妆,讨个体面新妇娘”唱到这最后三个字,杜春卿又哭得肝胆俱裂,“你不许娶别人!下辈子你要早点找到我……要从一开始就对我好,不然我才不会嫁给你……”
“那现在来得及吗?要是来得及我就不死了。”舒墨裁忽然睁开眼,俏皮地舔了舔嘴唇,得意地端详着杜春卿扑簌簌往下掉泪花的模样。
“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话要跟我说,一口气真是快把我憋死了。”话说完,他从袖囊里摸索了一阵,扔出一个碎成两半的护心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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