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箬（一）江君

    同治三年的初夏，苏小箬生在一个布商家庭里，家里有三个哥哥。她虽然是小妾生的，但大夫人极其喜爱她这个小女儿，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出生后不久，就被过继给了大夫人。因为是端午生的，家里一边迎接她的降生，一边忙着庆祝端午，满院子的箬叶香，父亲一听终于有了个女儿，连粽子都顾不上吃，直接丢在地上要去抱她。

    “今天是个挺好的日子，叫小箬吧，生在吉时，取个吉辰的名字，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事事吉祥。”

    小箬被父亲母亲呵护着，在深墙大院里长到了十五岁。

    花朝节的赏花会上，她忙着去追载着紫薇花神的车辇，脚步在人群中窜得飞快，身后的小丫头都没跟上。她一路追到街角，都没接到紫薇娘娘赐的花，沮丧得低下了脑袋，可是汹涌的人群还在向她挤来，她的贴身小丫鬟也丢了，她很少出门，也不认得回家的路怎么走。

    小箬东张西望，急得红了眼。忽然，背后有一只大手勒住了脖颈，又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慌忙之下，她胡乱地蹬着腿，极力发出一些叫嚷声。忽然，有一个淡青色长袍的少年凌空踢来一脚，把她身后的匪徒直接踹在地上，少年凶狠地瞪了一眼绑匪，那群人识趣地往深巷里跑远去了。

    小箬惊魂未定，少年忙扶着她到墙根处坐下。这时，丫鬟紫儿也找到了她，紫儿向公子道了谢，小箬从头上取下了一只玉做的钗子送给他。“今天出门急，身上这只钗子算是个有点值钱的物什，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成全了我这一片报恩之心。”

    少年收下玉钗，拍了拍衣袖，也向小箬行礼道别。“钗子很漂亮，我收下了。”说罢，他稍微顿了顿，像是在思忖什么，“姑娘出门在外，还是要结伴而行，危险的人和事太多了，要是不多留个心眼，到时候天神降世也不一定来得及救你。”

    小箬望着那个背影从城门下穿过去，隔着人海，她的眼中忽然只剩下了那一抹天青，少年清爽的长辫子在背上悠悠地晃着，晃得她心上痒丝丝的。

    她没有想到，才一旬时日的工夫，嫡母就欣喜地跑来告诉她，有人来家里提亲了。她的心上忽然浮现出了那日那个英勇少年的样子，可是又没有勇气告诉母亲，就被拥去了屏风后偷偷看望。

    忽然，她隐隐看到了透过屏风的模样，青色长袍，俊秀眉眼，分明是那天街头救她的那个人。小箬激动得快要跳起来，同时听见父亲叫他江栩，字翠卿，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自那之后，江栩便经常来找小箬，父母心知肚明却也默许。他们坐在墙头，小箬听着江栩给她讲述他的家乡，淙淙流水，青幽古木，山间的狸猫和松鼠，小箬向往起了这样的生活。江栩会为小箬描绘姿容，画的和真人有八成相似。还会带她到郊外，等流萤漫天的时候和她一起捉萤虫玩。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江栩在她面前摊开手掌，一只金黄的萤虫扑闪扑闪地飞了出来，他指了指头顶夜空中闪烁的星河，“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小箬的眼里只有这些发光的新鲜玩意儿，追着它们绕圈跑。江栩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好像没有那么发自内心的高兴。

    “小箬。”他叫住了女孩，“你说，我们不会像牛郎织女那样分离的吧。”

    “那是自然。”小箬刚刚跑过一趟，还微微喘着气，脸颊在暮色中升腾起两片红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你说真的……永远不会离开我？”他急切地想确认什么东西，抓着小箬的手腕连忙问道，“要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小箬用力点着头：“我相信你，不会对不起我的，要是真的对不起……反正哪有人不会犯错误呢，你改过来不就好了？”

    点点流萤，星河天悬，乡间的小径上，小箬和她的少年交换了心事。她不会想到，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真正满心欢愉的夜晚。

    三书六聘，纳吉纳彩，终于到了迎亲的日子，光绪六年八月，小箬被簇拥着走上了喜轿。

    在出阁前，嫡母曾经问过她考虑好了没有，此番远嫁，以后可是不能轻易回家的。小箬满心欢喜地查看着聘礼，又到镜前摆弄着自己的发饰，告诉大夫人自己今生只许他一人。

    坐上喜轿之后，她忍不住偷偷撩开了帘子，却见她的生母冯姨娘一直抹着泪，难过得直不起腰来，未等轿子远离，就折身回了屋。小箬忽然心上钝疼，一想到此后再难见到大夫人和小娘，也不由得在轿子里轻声抽泣。

    哭得累了，她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眼前仿佛袭过一层雾气，她便昏昏然睡了过去。

    待她再睁开眼，是在一个破旧的稻草房里，身上的吉服被换成了白衫白裤，没有紫儿，没有江栩，更喊不来她思念的母亲。

    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她被丢掉了，她被整个世界丢掉了。树连着树，山接着山，她被丢在了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里。

    端午龙舟忙，江中箬叶香。谁家苏小女，深藏大山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