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不唐捐,玉汝于成(2)
地动山摇、摧枯拉朽的晃感经久未止,能有如斯威力,再加上之前那声巨响,几乎就只可能是火/药。
如此突然而来的震动,让风光楼内的所有人都懵了,少顷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件事。
——皇帝还在里边。
“敬世子,”罗冀缓缓开口,声音似一条悄无声息的毒蛇,刁钻刺入耳中,“万岁呢?”
他着窄袖武服,配敞口宽刀,单手握在刀柄上。不同于敬王的儒将气息,罗冀光看外貌,像个单刀直入、直击敌营深处的先锋,充满了大开大合的勇猛姿态。但任谁都知道,若因此忽略了他的狠辣与诡计,才最为致命。
况且他会出现在此处,本就居心不良。
楚栖头脑难得发昏,眼前空白了片刻,手脚也一片冰凉,冷汗黏腻地沾在脊背上,直到听到罗冀的话,才逐渐冷静了下来,也发现了一件事。
——他没有收到系统提示。
假若凌飞渡受了伤,系统估计叫的比他还响。现在既然没有声音,便说明虽然底下不知怎地引爆了火/药,但至少有地方能躲,况且里头有手有脚,能有气力炸塌密室的人总共就凌飞渡一个。
以楚栖对他多年了解,他知道凌飞渡是个有自我主张、但冷静自持、绝不冲动、稳重靠谱的人,不管此举意图如何,都不必随意将事情往坏处想。
于是楚栖深呼了口气,朝罗冀颔首,轻飘飘道:“太尉怎有空来风光楼了?”
全然无视方才的震动。
罗冀另只手中盘玩着两颗官帽核桃,那核桃表面光洁剔透,色深油润,想来已是盘过许久了。
他抬眼看向戏台上的楚栖,明明是仰视,却丝毫不见气势削减。
“听闻万岁拒了午休,匆忙赶来,想是发现了什么重要东西。为人臣子,自然当为圣上分忧。”罗冀眉毛一挑,“怎么,是本官不该来?”
“岂敢。”楚栖笑着陪他打官腔,“是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刺客,拿我当人质要挟,陛下带人审问来了。”
罗冀兀地嗤笑一声:“刺客?审问?敢问小世子,这风光楼底下是什么地方?楼内周遭这设了几十来道箭阵机关,又是想提防什么?”
“底下是禁军‘青黎卫’的训练场地,太尉想必早猜到了。至于这些箭阵机关防的,应当就是那些不知受什么人指使、想要窥探却行迹败露的小刺客吧。”楚栖笑道,“陛下这不正审着呢,只是动静大了点。”
“哦?我倒也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是何许人也。”
罗冀说话语气阴恻恻的渗人,又大步一跨,猛然踏上了戏台,单指抵在刀柄上,逐渐逼近着楚栖。
几个青黎卫也欲旋身飞踏上来,但罗冀带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瞬间拦住了他们,电光石火间交手数招。他们人数占优,青黎卫又不知怎地,似都有伤在身,短时间内无人突破防线。
而另一边,澜凝冰见此情形,很是焦急,却也只能倚在柱旁喘息,帮不上忙。
楚栖客套笑着看向目光阴森的罗冀,面上淡定轻松,心里却直在打突。
他虽觉得罗冀不可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怎么样,但交谈之间,罗冀多半听出他已从广嵩口中了解了当年之事。
广嵩既自诩是罗冀手下第一能人,一定为他处理过许多无法拿到台面上细讲的丑事。诸如在南地追杀他、苍所说的陷害严武贞谋逆、也许还有澜定雪之死……无论哪个都牵扯众多,只是愿不愿意细究的差别罢了。
若还有什么极不利的把柄,楚栖也摸不准罗冀会不会在这时候气急败坏,干脆拉他垫背。
罗冀已离他极近了,宽刀刀刃也闪过一丝锋芒。
他微微低头,与楚栖平视,在他耳边低语:“小瞧你了,敬世子。”
楚栖心思一动,低声反问:“是指当年我居然逃脱了你手下的追杀?”
罗冀呵声冷笑:“靠楚静忠的手下罢了。本来这次他突然离京,我还以为机会来了。”——结果反而搭上了人。
他眉眼间流露出一丝阴狠:“算他好计谋。”
“……?”楚栖微微一怔,直觉他好像搞错了什么。
——这好像没楚静忠什么事吧?非要说的话也是因为皇帝来了,你自己翻车不要怨别人。
只是罗冀言语之间,似乎对他的存在依旧不屑,也并没有预想的那般跳脚,仿佛即便事情败露,他也不必多么慌张。
楚栖之前与澜凝冰分析过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但那时只猜测了澜定雪的事,此时还加上了追杀楚栖与严武贞的冤案,他却仍旧这般肆无忌惮,可见觉得自己的官位有多稳固。
楚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
正在这时候,地底忽然有点些许动静。
楚栖反应最快,立即向旁边挪了两步,原先他站立的地方凭空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一个动弹不得的人被扔了出来。
——是面目狰狞,昏迷不醒的广嵩。
罗冀脸色骤变,“铮”的一声拔刀在手,无端开启的罅隙中又再度翻腾出一个霁青人影。
凌飞渡在空中转身,平稳落下,膝盖死死压在广嵩腰脊处,单手束缚住他,另只手环缠链鞭,挡住了落下的刀锋,黑色蒙面外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平静又冰冷地看了眼罗冀。
罗冀极难引人察觉地抽了抽脸皮,倒将宽刀收了回去。
凌飞渡偏过头,朝入口的方向垂首行礼。
柳戟月缓慢从中走出。
顷刻间,风光楼内再无争斗,而是乌压跪满了人,齐声道:“参见陛下。”
楚栖右腹箭镞仍在,不好行礼,柳戟月也最先示意他免礼,而后朝众人道:“平身。”
他在地底走了许久,耗了一个多时辰,又受火/药震动之灾,身上倒并不凌乱,没怎么风尘仆仆。但他一向神色和善,不显君主威严,此刻反而笑了笑:“好热闹啊。”
他看向罗冀:“太尉怎在这儿?”
罗冀不卑不亢:“与万岁同个理由。”
“哦?”柳戟月扬声道,“也是来捉刺客的?”
“是,”罗冀道,“犬子敏锐,发现有人易容成他手下羽林卫的模样,心怀不轨跟入风光楼,故告知臣前来捉拿。”
楚栖不忍直视地瞟了眼忽然被点名、茫然无措、恨不得直言与我无关的罗纵,心想罗冀这真是贼喊捉贼。
“原来如此。”柳戟月笑道,“朕却是在敬王离京时被提醒的,他告诉朕,主人走了,阴沟里的老鼠难免跑出来分食,要小心注意。这不,还真捉到一只。”
罗冀也笑了,但楚栖注意到,他盘玩核桃的手瞬时一顿,甚至隐隐发力,很是像在忍耐心火。
和楚静忠的仇怨还真挺大,楚栖想。
罗冀道:“捉老鼠这种事,交给臣就行了,何必劳动万岁?况且风光楼内诡异怪诞,设了无数阵法机关,怕只怕也是个老鼠窝啊。”
楚栖心道,你会不会说话。虽将此地比作“老鼠窝”是反踩了楚静忠一脚,可这些青黎卫同样也效命于皇帝啊。
柳戟月却不觉有异,反而宽慰道:“难为太尉有心了,只是来晚了一步,这小老鼠已被逮住,那老鼠窝……也全然被摧毁了,可谓两全其美。”
他略微侧头,示意凌飞渡带上广嵩,自己则走到楚栖身侧,端详了一眼他的伤处,轻声说了句“小心”,便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
罗冀仍不死心:“此人混入羽林卫中,是罗纵失职,也是臣失职。不如万岁将他交予臣,臣定然审问出幕后指使。”
柳戟月眼中笑意更深,他行至罗冀身侧,淡淡开了口,似叮嘱,又似警醒:“太尉,不要太贪心了。”
然后便向风光楼外走去。
凌飞渡拎起广嵩,随后跟上,几个青黎卫却在转眼间消失了人影。罗纵看了眼自家父亲手中震碎的官帽核桃,竟也没有说什么话,便带着自己的人手追随皇帝去了。
楚栖僵硬地缩在柳戟月怀中,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直到被放上马车,他才小声道:“多谢陛下,那个,澜凝冰……”
话音未落,澜凝冰就被丢了进来。
那一丢其实手法有点重,特别是对于对待一个伤患而言,楚栖瞟见车帘外凌飞渡的身影一闪而过,心想莫非是他扔的?
但他来不及多管这些,他发现澜凝冰状态有些不对,便首先检查了系统提示的两处:手指、面颊。
指腹处有几条醒目的割伤,但手指头没事,看起来并不严重,右颊处倒有一条很深的刀痕,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恢复,让楚栖十分紧张。
“宫里有药,应当不会留疤。”
楚栖回首看去,却见柳戟月颇显倦意地侧撑着头,分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笑道:“就对他这么在意?”
楚栖心道,他会紧张,一方面是人道主义关怀,一方面也是担心自己的造星任务。但他又忽然想到,他和澜凝冰能有幸与皇帝同乘,恐怕还是柳戟月特别的默许。
于是他笑了笑:“臣只是不希望任何人出事。”
然而这时候,澜凝冰却咳嗽着抬起了头:“咳,咳……不想看见我,就让我下去好了……惺惺作态什么!”
楚栖:“……”你特么又在作什么?
柳戟月低笑着摇了摇头,手指敲了敲边沿。车轮也不停下,只见一条链鞭哗地钻入马车,缠在澜凝冰腰上将他卷了出去,霎时间,空气中只余下作死之人的一声惊呼。
楚栖:“…………”
死寂过后,楚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陛下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还不至于。”柳戟月微顿,又有些狡黠地瞟了眼窗外,“朕的确是在假慈悲,不想车里伫着这么个人,他也甚有自知之明。”
“……”
——澜凝冰,你引以为豪的眼力确实还可以,就是嘴巴不太行。
“说起来……”楚栖生硬地转移话题,“方才地底怎会忽然震动?也没有见到苍小哥的踪迹。”
“最初建造时,那处就存留了不少火/药,假若真当万不得已,也能一了百了,销毁个干净。至于苍……”柳戟月声音一滞,脸色忽而变得十分苍白,双手紧紧抚在心脏处,痛苦地微蜷身子。
但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屏息缓了一小会儿,就已恢复了寻常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睁开眼,楚栖却正惊惶地看着他。
柳戟月带着倦意,浅淡笑了笑:“卿回宫后便自行修养吧,朕过几天再来看你。”
不多时,他们回到宫中,早有数位太医等在紫微殿,一一给皇帝把脉。
楚栖也受了诊治,半身不得动弹地躺在床上,但几个太医给他看过手脚后却都说,箭镞强行拔出,伤筋动骨,恐会留下极大后患,形同半废。
楚栖没有质疑他们的医术水平,反而非常平静,因为他知道,假若他的成员足够争气,他能一秒恢复如初,让这些太医见证奇迹。
但现在问题就是,他的成员不太争气。
澜凝冰伤残等级较低,但也破了相、手指头包扎成球、嗓音变得更加沙哑无比,说话艰难,恢复还要一段时间,完全失去了vocal担当的优势。
而凌飞渡自那日起,行踪变得更加莫测,楚栖觉得他似乎不再每时每刻隐藏在自己身边了,而是被皇帝派去执行着什么任务。
唯一那个完好无损、闲得发慌的明公子却又什么都不会,只会在一旁说风凉话。
“太危险了,幸好我那日没去。”明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栖哥哥,你伤什么时候好啊~”
澜凝冰道:“好不了,他完了。”
“啊?”明遥惊得手里的橘瓣都掉了,“那岂不是都得我自己剥橘络了……”
“对,你快剥,剥完喂我一瓣。”
楚栖:“……”
他被气笑了:“小澜同志,你看见我现在这个状态,就没有一点心虚吗?”
澜凝冰动作一顿,少顷过后,他把明遥剥给他的一瓣坑坑洼洼的橘瓣塞到楚栖嘴里,正经道:“你直说,要哪边手脚,还是双手双足?我绝不犹豫。”
楚栖:“你以为这样就完了?我要交给你一项更加艰巨、更加黑暗、更加毫无人道的任务。”
澜凝冰冷声道:“说吧。”
明遥在旁劝慰:“栖哥哥别生气,陛下找了最好的太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撒在冰冰头上也于事无补嘛~虽然我是不知道他做什么了……但——”
与此同时,楚栖指着明遥道:“——教他歌舞。”
“但我们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啊?!”
楚栖摸了只橘子,表演起单手剥橘络,顺便悠然自得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这么艰难的任务,小澜同志,你敢接吗?”
澜凝冰长哼一声,眯起双眼——虽然并没人看得出来——审视地看向明遥:“有点难度,就这样吧。”
明遥满头问号,看着手中的橘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是,怎么回事,关我什么事嘛……而且歌舞,为什么是歌舞?我一窍不通啊——”
一窍不通才好,升得快,点数拿的才多。
楚栖撑着脑袋看他们,默默想,明遥,真的全靠你了。
不止要把他治伤的点数赚出来,算算时候,他们也该赶紧出道了,特别是在看到那地下的祭坛与神兽雕像,取得后续任务之后,楚栖只想成为无情的鞭策师,监督他的成员们日日练习练习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