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花照水,弱柳扶风(6)
澜凝冰瞬间沉下了脸,再不剩半点笑意,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舍弟可亡故一月有余了。”
柳戟月“嗯”了一声:“朕记得。澜定雪之死牵涉重大,亦无亲属认领,自然无法下葬。”他微微侧首,“当然,若乐师要将他带回岛上安葬,朕也会随派人手,只是那是破案之后的事了。”
澜凝冰深深呼了口气,忽然将视线转向楚栖的方向,冷笑道:“看来今后需得仰仗世子的聪明才智了。”
楚栖:“……”
柳戟月又道:“乐师若不放心,可以与楚卿随行,随时知晓进展。”
“我知道了。”澜凝冰抱着琴站起来,敷衍地行了个礼,表示告辞,“不必劳烦宫人搬来运去了,我自己去看就是了。”
柳戟月颔首,差了人领他去,也不在意澜凝冰的礼数不到。
于是紫微殿中就只剩下了楚栖。
楚栖见皇帝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好试探道:“臣既然负责了此事,理应也该去验尸看看?”
——虽然他完全没有经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柳戟月却没有即刻回答,过了会儿,他才缓缓道:“你其实不爱用香,也没有喜欢的吃食。”
楚栖愣了下,这话题由衷转得太快,但柳戟月仍在说:“对衣着、生活也没有讲究。过去父皇将你当做殇太子的影子,你全然接受;后来离京远遁,十年之久,也适应良好,半点没有回来的意思。”
楚栖听到最后,不由有些微妙。
——柳戟月似乎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想到昨夜迷糊朦胧、醒来时已经记不太清的梦。梦里的七皇子在病中呓语,祈求他不要离开。
他其实不是很记得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纯属臆想出来的梦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摸了摸鼻子,哂笑道:“臣其实有些特殊喜好,就是一直不好意思说。”
那“特殊喜好”四个字令柳戟月眉峰一跳,他不动声色道:“哦?”
“那就是——”楚栖低咳一声,“歌舞,纯欣赏的那种。不瞒陛下,臣一直希望将天下出众的舞姬乐师都收入王府,再排演出精彩的节目,巡回演出让大家欣赏。”
“……”
楚栖说罢,顿觉气氛有些尴尬,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纨绔了点,皇帝似乎对他还挺看重的。
然而柳戟月微微蹙眉,又似是真的思索了一番,眼中依旧带着笑意:“不错的志向。那澜乐师想必也是你的猎物之一了?”
——不,本来是,但现在我已经放弃了这麻烦家伙。
“咳,屈才了。”
“不屈才,是他有幸,可惜朕……唔……”
柳戟月本想说些什么,却没由来的一口气未喘上,捂着嘴剧烈咳嗽了几声,吓得楚栖立即站了起来。他本想冲过去帮忙,却见椿公公和其余宫人已围在旁边,抚背、应茶不缺人手,才顿住了脚步。
数息过后,柳戟月咳声渐息,一众人等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椿公公忧愁道:“陛下,往常现在是休息的时候了,您也还未服药呢……”
楚栖连忙告罪:“是臣误了时候,臣即刻退下。”
“等等。”柳戟月用了口茶,渐渐平缓了呼吸,他瞥了一眼椿芽儿,才重新开口,声音又轻了些:“那……爱卿先去调查罢。等晚些时候再来紫微殿梳理眉目,顺道听朕回忆那时的事。”
“是。”楚栖躬身退下,临至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回过身,果然发现柳戟月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楚栖觉得自己胆儿肥了不少,竟忽然笑了一笑:“臣很快回来。”
柳戟月凝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唇边的笑意久久没有散去。
“陛、陛下……”椿公公在旁低语道,“该服药了。”
“知道了。我有哪天没有乖乖用药吗?”柳戟月漫不经心地看着椿芽儿呈上来的黑褐色液体,眉头也不皱地一饮而尽。
“宣敬王。”
……
楚栖心情欢畅地踏出紫微殿,正撞上倚在柱子上低气压的澜凝冰。
澜凝冰俯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昨夜睡得好吗?’,‘假若你喜欢,今后可以常住……’,‘你希望吗?’……你瞧,我说过什么来着?他们这些掌权者就是很会笼络人心,三言两语之间将你哄得死心塌地,亏我还提醒过你——”
“我也提醒你一句,令弟、令族的事现在全仰仗我。”楚栖收敛了笑容,“虽然我没兴趣坏事,但希望你也不要故意惹祸,咱们公事公办一点,小澜同志。”
澜凝冰冷笑道:“你以为我多在意澜定雪的死活吗?”
楚栖一怔,澜凝冰接着道:“八岁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他估计也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个哥哥。至于澜氏……哈,我巴不得他们全部玩完。”
“……”楚栖道,“你不还族长吗?”
“一个名头罢了,真正掌势的另有其人,要真说一不二,我还会在这里听你吩咐?”澜凝冰说着,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就像你们柳氏皇帝,也是个虚的,要真揽权手中,至于纡尊降贵,来讨你欢心?”
“他前年大婚,娶的是明丞相之女做皇后;次年纳罗太尉之女当淑妃。然后就再没别人了,政治意图明显的连找个掩饰都不愿意。今年你刚回京就如此殷切,邀你留宿摘星宫。这不就是明摆着因为敬王家没女儿,带把的也照收不误——”
“你说够了?”
楚栖停下脚步,沉沉回视着他,神色凝重:“我不在意你是提醒还是污蔑,可别人会在意。我不知道你为何对皇家、又或者说‘掌权者’有如此深刻的敌意,可要是你这张嘴再毫无阻拦地说下去,却能毫发无伤地走出京城,皇帝算得上比圣人还圣了。——别说不敢动你,你不就只是个‘名头’吗?”
澜凝冰沉默了一下,黑绫覆盖下的眼睫微微闪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话锋一转:“好吧,那我说些好话,我承认柳氏皇帝还是予你一些实质性的好处的,他居然让我跟着你,话里意思就是让我保护你。”
“……?”楚栖满头问号,“你在自我夸赞吗?到底谁需要保护?又到底谁比较拉仇恨?”
“我再重申一遍,我打得过昨天那两个影卫——打不过也逃得掉——只是故意留下来罢了。”澜凝冰不想再在这上面纠缠,干脆一拉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弦音。
以此表示中止这个话题。
楚栖:“呵呵。”
不多时,他们到了存放澜定雪尸体的地方。
不留余力诋毁万事万物的澜凝冰终于歇了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他一身缟素,样貌绝佳,神色肃穆,看着却别具风情。
哎,不开口就是“5543”的极品,一开口就完蛋。楚栖慨叹地想,凌飞渡知名度负五,明遥业务能力低下,好不容易来个各方面出众的澜凝冰,却是根毒刺。
“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的模样恍若哪个死了官人的小寡妇。”澜凝冰道。
“……”
听听,听听。
楚栖面无表情道:“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开棺。”
澜定雪未入葬,但已入了棺,棺木是昂贵的上等楠木,耐腐防虫,但毕竟已过了一个多月,又是在炎热的六七月间。楚栖在棺盖挪开时,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没有任何异味。
他和澜凝冰同时向棺内看去。
只见棺材之中,安静躺着一位眉目疏朗的男子。他年纪不大,身量不高,尚显青涩,五官柔和舒展,是讨人喜欢的长相,皮肤细腻红润,除了嘴唇的僵紫与睁不开眼外,任谁都看不出这是死了一个月的人。
澜凝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银针,颤颤地将手伸了进去,银针抵住澜定雪下颔,使他的嘴巴微微分开。
楚栖看见澜定雪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哼,‘返魂石’,你们柳氏皇帝倒是大方。”澜凝冰压低声音道。
“那是什么?”
“传闻中起死回生的神药‘返魂香’燃尽后的余渣,可保尸首不腐。”澜凝冰淡淡道,“我记得东承一共也才两块,太/祖用了,他不用吗?”
楚栖低声呵斥:“少讲些没由头的话,爱谁用谁用!你要喜欢,送给你们澜氏祖传!”
澜凝冰嘁了一声,没再吭声,只回头静静看着澜定雪。
楚栖骂过他后,突然不再有心思查案了,他心头一阵烦闷,只想出去透透气。
而且结果显而易见。
澜定雪是中毒而亡。
宫人想要推上棺盖,澜凝冰忽道:“等等。”
他看向楚栖,郑重严肃:“帮我件事,我以后不说你们皇帝坏话了。”
楚栖:“你拿这个做条件?”
“附赠。再算我欠你一次。”澜凝冰道,见楚栖默认,才嘱咐宫人们:“把窗户关上,帘子拉上,门也带上,出去。”
殿中顿时陷入了黑暗。
楚栖也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澜凝冰取下眼上的黑绫,颤抖着睫毛适应光线,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这还是楚栖第一次见到澜凝冰的全部容貌。
平心而论,很好看——本来他的五官就已尤为出众,再添上一双灵动似水的眼眸,就更多了几分含情凝睇的明媚,直叫人想溺死在他的眼神中。
楚栖给他打分仅次于当年巅峰期的自己。
——明遥和他不是一个类型。明遥属于老少皆宜、人畜无害型,所以那个太皇太后都能被俘虏,而澜凝冰这样子的是要被浸猪笼的。
楚栖觉得澜凝冰给他自己的定位真是又雷又准。
而澜凝冰这么大费周折的动作,就只是为了仔细地看他弟弟一眼。
从八岁起就再没见过的弟弟。
澜凝冰看着澜定雪沉睡的面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走的时候他才四岁,他模样变了好多,走在路上,我也许要认不出了……他应该也记不得我这个哥哥了。”
“你走去哪了?”
澜凝冰斜睨过来,摘下黑绫后,他嘲讽呛人的姿态更为明显了,但楚栖看得出,澜凝冰此时讥嘲的不是问话的他,而是自己。
“我去‘海祭’。”澜凝冰讥笑道,“澜氏每隔一段时间,会献祭族中的一名幼童,以此换取千波海那鬼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海神’保佑他们家族昌盛。”
“……”
“其实献祭的人选本来是定雪,我那时候有点大了,不好掌控。但我向父母、族长、长老,所有人发誓,绝不逃跑——其实怎么可能跑得掉。我被全身绑着,放在一块小木板上,随船放下,落在海洋中心。”
“然后,船走了,我的四面八方,百里、千里之内,只剩下了海。整整七日,我的身边只有海……”
楚栖呼吸一窒,难以想象一个八岁小孩在绝望的寂寥中等待死亡的感受会是怎样。
但澜凝冰忽然笑了起来:“可惜,我命不该绝,第八日,我被路过的船只救了。其实东承的船队都知道澜氏海祭的消息,就算碰见也不会救我,但巧合的是,救我的人并不知道这事。”
楚栖道:“幸好不知道。”
“我的眼睛是在海上被照坏的,本来几乎瞎了,好容易才恢复到现在这样。”澜凝冰按着眼睛,淡淡道,“自那之后,我就一直跟着救我的人,去了他们的地方,本来也不准备回去了,让他们当我死了就好,可是……可是!”
澜凝冰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盯着楚栖,冷声道:“可是我才突然知道,我弟弟早被柳氏皇帝拐到京城做质子了。”
他指的这个皇帝自然是先帝。但先帝的做法,楚栖倒很容易理解。
澜氏与前朝政权关系密切,前朝被推翻,澜氏地位自然也不同往日。但他们拥有的东南水师力量与其余兵力不同,有部分可以自行调用。更令人顾忌的是,澜氏可以退守到数座岛屿之上,更听闻有前朝皇室前去求援,若是不彻底招安,将会后患无穷。
但他不解的是,按年纪推算,澜定雪若作为质子入宫,他应当见过才是。
澜凝冰仿佛看出他的疑惑,“谁说质子就要养在皇宫?柳氏皇帝自然有不想让人知道,又能安全藏人的地方。”
楚栖眼皮一跳,知道他指的地方——风光楼,从前是光风霁月楼,并且似乎从那时起就归楚静忠管治了。先帝信任楚静忠,将澜定雪“寄养”在那一点不奇怪。
楚栖道:“你这不是全知道吗,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澜凝冰脸上半点笑意也无:“知道这事后,我回族里,与他们大吵了一架,他们见我活着回来,都说我是欺骗了‘海神’,澜氏要遭灭顶之灾,将我赶出,全族缩回岛上。早些年我上京打探消息,才渐渐知晓定雪的去处,可仅凭我一人,又如何将他带出?”
“我独自在外流浪,又过了些年,澜氏竟传来消息,邀我回去当族长——哈,这可是天大的笑话!”澜凝冰重重笑了两声,“但我同意了,唯有族长才可能与你们皇帝谈条件,将质子送还。可此时却告知我……告知我——!”
他竟直直落下了一行眼泪。
楚栖半句话也说不出。
半晌后,澜凝冰将棺盖合上,重新系上黑绫,推开木窗,若无其事道:“这是我眼睛的病症,遇光落泪,你不必在意。”
“理解。”
他抹去若有若无的泪痕,呼了口气,道:“希望你能尽快查明真相,当然,是皇帝背后的青黎卫帮忙,而你狐假虎威也可以,我不介意的。”
“……”楚栖道,“谢谢你的支持。”
楚栖出殿时看了一眼天色,竟不知不觉耗去了一个下午。
“我先回去禀报皇上,顺便问问那日情况,你自便。……哦对了!”他走了两步,又回了过来,“你可以去找明遥交流一下感情,毕竟你们很快就会是同事了。”
澜凝冰:“?你在说什么鬼话?”
楚栖复述道:“帮你破案的条件,你会答应我一件事——放心,很简单的,不要有心理负担,明遥都能完成出色。”
他把澜凝冰开除了一百遍后最终还是决定把他吸纳进团队里。
——是因为成员出色的业务能力,才不是因为背景故事之类。
……好吧,他承认,有一点这原因,不然为什么选秀比赛都喜欢听选手讲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