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花照水,弱柳扶风(3)
生死一瞬已过,楚栖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抓过柳戟月的手掌,匆匆扫了一眼,只见掌心血肉外翻,伤痕深刻,甚至隐约能够看见经脉与骨头,十分触目惊心。
完蛋了。他满脑子只剩下这个念头,暂且先扯了布条给那道伤口包扎止血,又将柳戟月扶坐下,仔细查看他的状态。
柳戟月脸色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神情却很平静,既无震怒,亦不恐慌,只是静静地看着楚栖帮他处理完手上的伤势,然后问道:“你有哪里受伤吗?”
楚栖一怔:“没有。”
少顷,柳戟月淡淡笑了笑:“没有就好。”
“……”
楚栖有些坐立不安。他很想说,陛下万金之躯,应当首先保重自己,他有影卫暗中保护,本来也不会出事。但毕竟柳戟月仍算是救了他一命,这等待遇,说是受宠若惊都低了。
他正准备诚惶诚恐地感恩戴德一番,却见柳戟月看向前方,漫不经心地一问:“你想让这乐师是死是活?”
楚栖微愣,随他目光看去,只见手持链鞭的两人衣饰打扮接近,皆为深青色系,下半张脸被蒙布遮掩,招数如出同源,配合默契无间,处处下着死手。
其中一人是凌飞渡,楚栖自然认得出。另一人则多半是皇帝身边的影卫,只是不知为何与凌飞渡如此相似。
而澜凝冰左右掣肘,琴音断续,又被鞭声掩盖,蛊惑效力大减,虽能暂时接招一阵,但谁都看得出,长久下去,几无生路。
——但为什么要问他?
澜凝冰是死是活,难道能由他决定?
若说想让他活,弑君之罪,怎能儿戏?可若说想让他死……楚栖还真做不出来。
于是他模棱两可道:“……自然是由陛下裁断。”
楚栖说罢,再次小心地审视柳戟月神色。
柳戟月却没有很受用,反而看了他一会儿,又道:“那朕便换个问法,他险些伤到你,你……希望他偿命吗?”
楚栖实在觉得这个问法很莫名。
一来他完好无损,受伤的也不是自己,“偿命”这个说辞不准确;二来于情于理,这里都轮不到他来评判。
可皇帝好像真的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于是他试探道:“要不先留命审问一阵?”
柳戟月不置可否,但转头便道:“停手。”
那两道黛青身影同时一滞。其中一人毫不废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眨眼间便跃上房梁,消失无踪;而凌飞渡却略一犹豫,直至看见楚栖点头,才重新隐匿起了身形。
只是一瞬,厢房中就仿佛从没有出现过那两人。
只有澜凝冰的狼狈模样才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不过比起狼狈,楚栖脑海中浮现出的另一个词,才能更好形容他现在的状态。
——凌虐美。
澜凝冰身上的素白丝绸被链鞭划开无数道口子,琴弦断了许多根,嘴角隐隐沁血,但总体伤痕不是很多。他的蒙眼黑绫在混乱中掉落到远处,于是此时便闭着眼,安静站立,眼睛的外形已是极为好看。
楚栖不由再感叹了一下不愧是“5543”。
但他已经不想拉澜凝冰入团了,即使数值再高,太能惹事的绝对不要。
——也不看看这次惹着谁了。
随着澜凝冰琴曲的停奏,许多人也逐渐恢复了神智。明遥与罗纵如梦初醒,侍卫与柴斌也迅速破门而入,纷纷持剑以待,团团包围住澜凝冰。
然而澜凝冰此时做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不紧不慢地眯起双眼,在地上扫视了一圈,然后慢慢俯下身——
所有人如临大敌。
——捡起了他的蒙眼绫罗,重新绑缚在双眼上,变回了一个瞎子。
楚栖:“……”
合着瞎子是装的啊?不是,你图啥啊!
柳戟月显然也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乐师,要请你入宫一趟了。”
“可以。”澜凝冰毫无犯了多大罪的自觉,反而张扬一笑,“请吧,柳氏皇帝。顺便,匕首与飞针都无毒,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楚栖心想这人绝了,亏你说得出口,还笑得出来。
那些侍卫此时也才发现皇帝受了伤,却不知在自己神识迷糊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一时间紧张至极。
但柳戟月没有发怒,只让人再调些羽林卫过来,准备回宫。
明遥又悄悄地缩到楚栖身后,嗫嚅着问:“出什么事啦?我刚才好像梦见在学堂念书,太无聊就睡过去了……”
可以,梦中梦中梦,你怎么都不会吃亏。
楚栖大致扫视了他一眼,没发现哪里有被误伤,心思就又回到柳戟月那边。
罗纵正惶恐地跟他说着什么,但柳戟月神色淡淡,没太放在心上,反而朝楚栖这边看了过来。
楚栖下意识一紧张,然而柳戟月喊的却是另一人:“明遥。”
“夜深了,朕让羽林卫送你回府。”
“好啊好啊。”明遥蹦跳着从楚栖身后钻出来,有羽林卫护送,安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明丞相不会多说什么。
但明遥还没有忘记兄弟情义,于是勾着楚栖肩膀道:“我和栖哥哥一起出来的,顺道再送趟敬王府吧。”
楚栖是时推拒,显得比较客气:“不用了,臣带了马车和侍卫——”
“不必。”柳戟月却道,“楚栖随朕回宫。”
“……”
楚栖硬着头皮发问:“这……这是为何?”
柳戟月盯着明遥的胳膊一点点从楚栖肩膀处挪下来,再被几个侍卫护送出去,神情也恢复了刚开始的轻松,他听到楚栖的话,微微蹙了蹙眉,像在寻找一个适当的理由。
最后找到了一个理由,他笑道:“护驾有功?”
楚栖瞄了眼柳戟月的手掌,觉得这话有点讽刺。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这是臣的本分,无论换作是谁,都会以陛下的安危为先……”
柳戟月听了,很是沉默了一阵,良久后,他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便算你护驾失利好了,即刻入宫受罚。”
楚栖:“?”
“——今日敬王也留宿在宫中。”柳戟月说罢,便先行下楼了。
楚栖愣在原地,反复品味着这句话。
废话!不正是因为敬王留宿宫中,所以他才可以逍遥自在地出来闲逛吗,结果海选失败,候选成员彻底得罪了人不说,连他自己也给搭上了。
不多时,罗纵领着数名羽林卫押送澜凝冰出去,外头的风光盛宴因没了澜凝冰最后的奏曲,只能不了了之,不明真相的客人喧哗了许久,直到看见羽林卫才哑了声息,闹剧才算正式收场。
楚栖被几个侍卫簇拥着上辇,刚掀开车帘就愣住了,他竟是与澜凝冰同乘。
车内再无他人,而澜凝冰作为险些犯了弑君大罪的刺客,居然身上毫无禁锢,甚至连武器——那把瑶琴都没有没收。
澜凝冰低着头接弦,见楚栖进来,还跟他打了声招呼:“哟。”
楚栖:“……”
楚栖觉得可能他掀帘子的方式不太对。
——还是说这就是他护驾失利的惩罚?
但澜凝冰并不见外,他一面熟练地修补着瑶琴,一面笑问:“我的才艺展示得如何?”
“蛮好的,就是你走错节目了,这里是‘舞林大会’,不是‘武林大会’。”楚栖面无表情道。
澜凝冰虽然并没完全弄懂他这冷笑话的意思,但还是爽朗一笑:“不必惊慌,我那朝你飞去那短刃只是试探看看罢了,没有真想害你的意思。”
楚栖心想我也把刀架你脖子上试试,仍随口问道:“你试探什么?”
“看看传说中皇帝的贴身影卫‘青黎卫’厉不厉害,顺便试试你们柳氏皇帝会不会武功。”
“‘青黎卫’?”楚栖疑惑地皱了皱眉。当朝禁军共八卫,屯兵京邑,负责保护皇帝与皇城安危,由太尉罗冀总管。但其中并没有哪一支名叫“青黎”,他也从未听说这个名号。
“你从何听来的?”
澜凝冰顿了顿,仿佛意外他见识短浅,轻哼道:“也是,青黎卫存在隐蔽,哪能是你这小小世子能知道的。”
“……”楚栖深吸一口气,“那请问大大乐师,你又为何知晓?顺便,要不是我替你求情,你现在应该已被那青黎卫打得不成人形了。”
楚栖说罢,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微妙,他虽在柳戟月询问时表现得小心谨慎,这时候提起倒有一种畅快的自豪。
但澜凝冰毫不领情,嗤笑一声:“柳氏皇帝哪敢动我性命?只是吃准你的回答,顺道卖个人情罢了,你还多半会因此觉得自己受到赏识——他们掌权的都爱这般装模作样。至于那两个青黎卫,嘁,我想跑,自然也跑得掉。”
“?”楚栖坐得离他更远了一点,“你的癔症有些严重。”
澜凝冰也懒得解释:“不久你就会知道了。今日闹得这么大,也许正中你们柳氏皇帝下怀,定雪之事是必定会倾力调查了。我看他对你似乎颇为器重,若是想借机拉拢,说不定还会将此事着手交由你去办,然后再让青黎卫将搜集到的证据恰到好处地‘透露’给你,让你毫无破绽地破案、升迁,以彰显知遇之恩,令你死心塌地。”
“………………”
楚栖真情实意道:“把你蒙眼的丝绫取下来,包头上吧,我怕你脑洞太大。”
“你不信啊?到时候看呗,我眼盲心不盲。”
“你眼根本不盲!”
澜凝冰沉默了一会儿:“半盲,其实也差不多。我眼睛畏光,稍见明亮就会刺痛难耐,故而以黑绫遮盖,再隐约从缝隙之中观得外面大致模样——不过黑灯瞎火的时候倒是很方便。”
楚栖打量了他一眼,姑且相信了这个说法。
正说话间,车辇忽然停下了。
罗纵在外请澜凝冰下去。
的确用的是“请”字,态度亦十分恭敬。
楚栖愕然地朝外瞄了眼,虽然夜里看不清这是什么地方,但怎样都不可能是天牢。
澜凝冰低调地轻咳一声,竟摇身一变,恢复成受伤小美人的气质,抱着修好的琴款款离开了。
楚栖觉得他出现这个状态就是有鬼,于是又一次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
——果不其然。
须臾后,外面隐约传来轻盈的琴声。
紧接着,车帘被撩了起来,澜凝冰探出一个脑袋,正对上楚栖手里举着的火烛。
死寂了两秒。
澜凝冰率先偏头避开火烛:“我只是突然想起件事,为何那两个‘青黎卫’,其中一个好像不是保护皇帝、而是保护你的?”
“因为我身份尊贵,”楚栖将烛焰对准他,“听明白了吗?”
澜凝冰冷哼一声,放下车帘,退了回去。不多时,悠扬琴声乍止,外面又响起侍卫的声音,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车辇继续前行。楚栖将烛火吹灭,却发觉驶向的宫殿越来越华丽明亮,更有数十位宫人举着宫灯在旁等待。
请他下辇的声音亦是恭恭敬敬。
楚栖忽然有些恍惚,但已预感到了什么。
他回绝了想来搀扶的太监,双足稳稳落到地上,然后抬头一看,面前的宫殿赫然正是摘星宫。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先帝打下柳氏江山基业,自觉已立足人世顶峰,故将新建宫殿封以“摘星”之名。
——这是皇帝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