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六)
未免夜长梦多，段清决定要尽快将收徒仪式完成，好让孟阳亭死心。
君子峰拜师与门派拜师不同，繁琐礼仪不多，但却艰苦异常。必须跨过洗髓池，进入剑冢，在剑碑前悟出自己的剑意，得到剑冢的承认方能成为君子峰的嫡传弟子。
逍遥宗崇尚随性，以前并没有这样严苛的规则，自从逍遥宗那个天之骄子堕魔而后悟出自己的剑意后，才有了这样的金科玉律。
回想当初，真可谓是九死一生，她最后从剑冢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活脱脱一个血人，那场面一度十分惨烈。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段清后来才知道，其实她不用这么惨，剑冢里是可以作弊的，师父是可以偷偷帮徒弟度过极为凶险的关隘，但她那不靠谱的师父把她丢进洗髓池后就把她忘在脑后，与好友相约喝酒去了。
所以，即便裴琰是天生魔种，悟不出剑意，她也有办法让他能在剑冢蒙混过关，只是洗髓池……
站在洗髓池边的段清，看了看好不容易被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小裴琰，又看了看泛着白汽，寒意逼人洗髓池，眉头微锁。
“这洗髓池能洗去身体里的杂物，你须得在池中浸泡三天，在此之后才算是真正的踏进仙门，只是这洗经换髓的疼痛，我担心你……”
小裴琰恭恭敬敬地对段清鞠了一躬，“师父不必担心，徒儿忍得住。”说着，转头就缓步踏进了洗髓池。
刚触池水，裴琰小小的身子明显一颤，但只是停了一会儿，便继续颤颤巍巍向水池深处走去。
就像裴琰说的，他是真的能忍。
三天里，段清纵使修为极高，但在洗髓池边待久了，也还是觉得脊背发凉，寒意阵阵。裴琰却像一棵挺拔的青松，扎根在池中，眉间覆满霜雪也纹丝不动，除了脸上偶尔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否则段清真的以为他这是在泡温泉。
三天后，池子里的水变得浑浊不堪，腥臭异常。
在破晓之际，被段清捞出来的裴琰整个人像个被黑泥封住的泥娃娃，她施了个净身术，转眼间就又是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了。
段清不禁感叹，修仙界真的是方便啊。
只是裴琰并没有感受到这种便捷的喜悦，他从池里出来就闷闷不乐。
段清起初以为他是被冻僵了，还没缓过来，于是给他输送了点灵力，确定他体内杂物尽数排出，经脉也没有受损，面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
可裴琰依旧紧闭双眼，像是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
段清有点慌，问1748：“怎么办啊？”
1748：“反派的生命值处于正常状态呢，也没有任何要黑化的迹象呢～”
“……”段清叹了口气：“我是问你，他现在这样我该怎么办？”
“由于您没有积分升级系统，1748无法为您解答呢～”
“……”行吧，欺负穷人！
段清把之前准备好的暖玉塞到了裴琰的怀里，低声问了句：“冷吗？”
裴琰睫毛如蝶翼般微颤，像是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盯着段清轻轻地摇了摇头。
被洗髓池洗礼过的裴琰，容光焕发，那双眸子更是清澈像是藏了满池的春水。只是那里面藏着一丝段清看不懂的恐惧。
段清思忖片刻，觉得可能是因为裴琰身体里的魔性，洗髓池对他的抗拒较大，在清洗过程中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受到了惊吓。既然生命值和黑化值都正常，也就没必要深究了。
她放弃表情管理，瘫着一张脸，朝裴琰伸出手，示意要牵他。
“那便走吧。”
后面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等了许久也没见裴琰有所反应，正当她奇怪之际，裴琰却低下头往后退了半步。
段清一惊：孩子，你退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
“我很脏。”裴琰细如蚊吟的声音传到了段清的耳畔，怯生生的，让人心疼。
裴琰失落地站在一旁，微凉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恰好有风拂过，带着洗髓池的寒气，吹起裴琰额前细碎的发丝，更能看清他眼底的青黛，小小的人就更显落寞了。
他不畏惧疼痛，不畏惧死亡，但是畏惧得到温暖后又被抛弃的寒冷。
在洗髓池中，那些脏污之物从他身体里排出，那腥臭之味连他也本能的想要干呕。他回忆起之前小飞蛾曾说过，段清的剑灵嫌他臭。
那段清呢？
一想到段清对他投来嫌恶的目光，让他滚开，那些令他浑身战栗的阴暗的回忆就铺天盖地的朝他涌来。
好不容易体会到了家的温暖，他不想再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突然，他的手被人握住，微凉的触感让他一惊，裴琰错愕地抬头，只见段清凑近他，认真地动了动鼻子，闻了闻。
“很香。”段清起身，牵着他往剑冢的方向走，“一点都不脏。”
裴琰低头看着段清的大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有些凉，却让他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着，见段清没反应，又大着胆子握紧了半分，段清以为裴琰是害怕去剑冢，也紧了紧手，安抚道：“别怕，有我在。”
至此，裴琰才真正有了归属感，才真的觉得眼前这个神仙般的人物不会丢下他。
既然牵住了，那他便再也不会放手了！
剑冢在后山禁地，设有禁制，无特殊情况没人可以过来。
因此段清光明正大的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了早就为裴琰准备好的“作弊神器。”
裴琰看着各种各种的符箓、丹药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东西被塞到自己的手上，他也没有多问，但东西实在太多，差点把他给埋了。等段清抖了抖自己的储物袋，回头一看，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徒弟了。
“裴琰？”
听到段清的呼喊，裴琰耐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走到段清跟前，问道：“师父，这些是？”
“剑冢不比洗髓池，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会丧命。”段清暼了眼堆成山的法宝灵丹，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张了，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些东西是为师特意为你准备的。”
裴琰心头一暖，“谢谢师父。”
段清：“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说着，她指尖凝着一点白光，朝裴琰一指，瞬间没入他的眉心，“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裴琰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随着他周身的白光暴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不省人事了，再睁开眼时，周围全是灰蒙蒙的浓雾，不见半个人影。
裴琰四处张望一下，段清给他准备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带进来，并且连段清也没有见到，呼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应答。他曾在古书上见过，剑冢有灵，应当是只允许试炼者一人入内。
想到此，裴琰便不再寻找段清，独自寻找剑碑。
只是他越往深处走，越觉得这个剑冢古怪异常，且不说一把剑看不到，连半个坟冢也没有，只是无边的浓雾。而这些浓雾却也像是有意识一般，始终缠着裴琰，无论他往何处，那些浓雾都如影随形。
没走一会儿他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尽，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就在他神识快要散去的那一刹那，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
“裴琰，醒醒，你不能睡！”
是段清的声音。
裴琰猛得惊醒，心有余悸地环视着四周，依旧是重重浓雾，只是雾更深了，现在是近乎墨的黑。那稠黑的雾逼近裴琰，有将他吞噬殆尽之势。
裴琰的眉心闪过一道白光，将黑雾驱散了些，黑雾不敢靠近裴琰，只是在离他一寸远的地方化成剑的模样，蓄势待发。
裴琰只觉得眉心一暖，他知道，那白光便是段清，于是低声唤了句，“师父。”
“嗯。”
段清的灵体藏在了裴琰的神识中，她警惕地环视着这些黑剑，“这些是被魔气腐蚀，怨念深重的剑灵，置之不理便好，千万别惹怒了它们。”
裴琰随即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可未等他入定，他耳边便充斥着惨绝人寰的哭喊声，那哭喊声里藏着强烈的恨意和杀念，眼前浮现的是千万残剑的质问。
“为什么要舍弃我！剑灵受污便不是剑灵了？！”
“你剑道受损为何连带着我也被丢弃？！”
“道心不稳之人，怎配执剑！怎配拥有至纯的剑灵？！”
“……”
突然，那些残剑的剑尖直指裴琰，剑身上渗出血泪，“你说，这样道心不稳的人该不该死！”
段清看着那些黑雾后残剑的剑尖显露，不断向这边逼近，她的灵力自从进入剑冢后就骤减，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裴琰浑身血液沸腾，强烈的灼烧感冲击着他刚刚修补好的经脉，疼痛遍及四肢百骸。他想起亲手将扔进乱葬岗的父亲，想起将剩饭扔给野狗也不愿给他的小厮，想起开错药方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病死的庸医。
“都该死！”裴琰猛得睁开了眼睛，猩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与杀念，“这些人，全部都都该死！”
段清大惊，裴琰这是入魔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