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教育一下皇帝
耳边只有车轮声、马蹄声以及风刮过窗激起帘子的“噗噗”声,低着头的梅玙只看着自己膝盖处,双手附于其上,顶着李璟的目光,只觉不自在。
李璟瞧他绷紧着身子,也察觉到自己目光太过,挪开视线,心中所想,总是梅玙昨晚那番“朝代更替”论,在心中久久不散。
李琼琚自是能看出他的父亲在思索什么,自小住在坤宁宫,坤宁宫就在乾清宫后头,所以李琼琚自小就在李璟身边长大,学业除了有夫子们教导外,武艺文采几乎是李璟亲自教导的。
不仅是李璟心中挂念梅玙所思所想,李琼琚更是头一次听得这般言论,也算是熟读史书,却从未从史书中可以得出这般见地。
微微低下头去,李璟瞧着自己脚下,仿佛是透过马车那一层厚厚的木板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李璟总觉心绪不宁了起来,他从未如此想要知道点什么,自小受着最好的教育,熟读经史子集,如今年过三十,梅玙同朴和所说的那番话仿佛在嘲笑他多年来所受的教育和学习成果。自夏朝起,朝代更迭不断,从未有所改变过。
李璟道:“梅玙……有一事我倒是不大明白。”
梅玙肩膀一抖,站起身就要跪下,却被李璟止住了,“你坐下即可。”
待梅玙坐好,倒是李琼琚先问起话来,“你似乎很通史书?”
梅玙手指不自觉地拧着膝盖上的衣料,只低声答道:“……不过……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只见李璟突然笑了声,可目光却严肃而又认真地看着梅玙道:“是哪本史书,竟有这般见地,不如让朕也看看,拾一拾那贤者的牙慧。”
梅玙紧张地抿嘴,两只食指不自觉交缠起来,心道高中历史岳麓版必修一到必修三,说了你也不知道。
李璟和李琼琚看着沉默的梅玙,风时不时吹开他身后的窗帘子,初升晨曦也时不时地进来,落在梅玙身上,倒是显得刺眼了些许。
良久,梅玙只简单地提出了一个词汇,“春秋笔法。”
孔子修订《春秋》,行文中暗寓褒贬,其中增一字、减一字都有“微言大义”,故称之为“春秋笔法”。
梅玙默了一瞬,继续说道:“……经史子集都为儒生所编纂……国家鼎盛时,大加赞誉帝王选贤任能、勤政爱民和施行圣人之道……国家倾颓时,讽刺甚至咒骂帝王荒淫无道,不遵循孔圣人之治国理政之道……”
李琼琚听着这些话,只有些摸不着头脑,“历代贤明君主,不都是以圣人之道治国理政,才开创盛世,难道不对?”
李璟对李琼琚这番质疑颇为认同地微微点了点头。
话已至此,梅玙突然意识到,他和李璟与李琼琚父子俩的差别,双手抓着膝前衣料,梅玙抬起了头,也不再紧张,看着李璟和李琼琚,缓缓开口:“对,也不对。……确切来说开创盛世也许有施行圣人之道的缘故,但灭亡的原因太复杂了……唐朝灭于潘镇割据、农民起义……宋朝末年军事太弱、贪污冤狱众多、党争亦是严重……元朝待百姓不公、元末年天灾不断更是死在了农民起义之中……明朝……想必皇上和殿下只会比我更清楚,大宁先祖是如何统一中华大地的。”
听着梅玙娓娓叙述,李璟沉思道:“气数将尽,怕是明君在世也难力挽狂澜……”
梅玙倒是瞧了一眼托着下巴作沉思状的李璟,随后继续道:“其实这些原因也好,其背后的根本原因那些儒生史官们根本就不会想到……”说到这,梅玙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说给你们听也无用,历史的规律就是如此。”
李琼琚只皱着眉头,似乎对梅玙这种话说到最重要的内容前就断掉的做法不大认同,“夏启立夏朝以来,王朝更迭确是不断,但你怎么就能断定大宁不能千秋万世呢?”
梅玙听见李琼琚这话,伸手挠了挠脖子,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思索一阵,道:“方才皇上也说了,明君在世也难力挽狂澜……将整个中华大地的安定和平和数万万百姓的生活寄于一人身上,不觉得很荒谬吗?”话音落下,梅玙愣了一下,随后略有些紧张忐忑地低下头,道:“奴才失言,还望皇上恕罪。”
自昨夜以来,李璟对梅玙的看法,早已不再是那个想要借他之手替他向朝鲜王族复仇的朝鲜庶子了。倒是真应了李琼琚曾经说梅玙来大宁是朝鲜的损失。
李璟只轻描淡写地扫了梅玙一眼,道:“无妨……只是这天下寄于皇帝一人,未免夸大其词了,满朝文武亦是守着江山社稷……”
见李璟没有生气或是不悦,梅玙又沉默了一阵,思衬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反驳反驳他的话,可他一方面又觉得他不能说太多,以免改变历史轨迹,另一方面梅玙觉得他不说的话他自己藏着掖着,也总觉得难受,想着自己现如今的太监身份,总觉得说得太多会不安全,可哪方面不安全,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就是觉得不安。
两只手的手指相互交缠,甚至梅玙双手都红了起来,好一阵儿,梅玙只觉心乱如麻,开口问道:“皇上可有施行海禁?”
虽然梅玙时常能够在李璟乾清宫中看见各种西洋器物,可那不一样,进贡的物品中并不能窥见大宁是否施行海禁。
李璟只觉梅玙思维跳跃,方才还在同他论及王朝兴衰之因,现如今怎么突然问起是否施行海禁,只疑惑地看着梅玙。
李琼琚倒是有些见怪不怪,于是代李璟回答道:“为渔民生计,大宁素来勤练水师,更是有远洋船队,时常同海外诸邦来往。”
听罢这番话,梅玙心中涌现出这么一个念头,或许,大宁与他印象中同一时空下应该是叫做大清的朝代不同,本来以为,再过个一百多年,英国就会打过来,不过那个时候他也多半死了,他也无能为力。
梅玙更不认为自己能够改变历史。
可现如今,梅玙发觉,或许从大宁统一中原大地开始,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
梅玙整理好思绪,接着方才李璟说文武百官也在守江山的话头继续道:“……方才皇上说满朝文武守着江山社稷……可皇上忘了,只要您一声令下臣子便是身首异处,最高统治者个人质素低下,选出的官员怕也是腐败无能……”
李琼琚听见梅玙这话,只下意识地朝李璟看了过去,果不其然瞧见李璟哑口无言的样子。
不过倒也没有生气,毕竟李璟现在严重的不是过去那个似乎可以任他拿捏的朝鲜庶子,且梅玙所说,的确属实。
梅玙盘起腿,视线发散,思维不知飘向何处,只喃喃道:“皇上,三殿下,奴才不妨告诉你们,朝代灭亡最根本的问题实际上是经济问题,而非朝廷上政治的问题。”
“其实百姓们对于谁做皇帝根本无所谓,因为换了皇帝,照样是收税,照样有赋税徭役,而他们依旧是过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日子,只是不同的皇帝日子好坏略有不同罢了,此时的百姓如果没有穷困潦倒的话,那也还是好的,因为能活下去,能活下去,就不会造反……农民起义的力量,想必皇上和殿下在大宁先祖身上已经见识过了。”梅玙说道。
李琼琚对于梅玙的话,倒也是认同般地点了点头,可他还是疑惑,“若是一直采取抚民政策呢?民众安居乐业想必也不会起义。”
李璟虽然沉默不语,倒是被李琼琚问出了心声。
梅玙轻轻笑了一声,道:“三殿下可曾想过是什么让百姓活不下去而起义呢?”
李琼琚一是语塞,可刚想说无非是天灾人祸横征暴敛,可天灾在调动齐全,救灾及时也是能挽救于万一的,至少大宁现在有这个把握,可统治者横征暴敛更是不可能,大宁先祖就是农民出身,开国起就立下规矩,禁止后世子孙多收赋税。瞧着梅玙的模样,总觉得事关一代兴旺,原因不简单,于是李琼琚只能沉默。
梅玙低头,膝盖稍微抖了抖,“农民,顾名思义以种地为生,当农民没了地,或许还可以做佃农,可若是越来越多的农民没了地,难不成所有农民都能做佃农?更何况地主于佃农,更多地是在压榨佃农。地主越来越富,佃农越来越穷,加上越来越多的农民没了地,不就活不下去了,不就是会揭竿而起喊出那句即使横跨上千年仍旧振聋发聩的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
李璟这时候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反驳:“大宁以农民起义开国,自是清楚农本之紧要,自□□皇帝到如今,一直致力于抑制土地兼并……”
还没等李璟说完,梅玙便开口打断,眼中带笑,但却带着一种似乎嘲笑李璟太过天真的神色,直直地盯着李璟。
梅玙只道:“皇上也说了,仅仅是抑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