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电梯一路去到地库,周轸再想伸手来拉倪嘉勉的时候,后者发声了,再严肃不过的口吻,“周轸,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报警!”
她的手腕被他捏得火辣辣的疼,现在是红了,明天没准就青了。
周轸一手格在电梯的感应门上,面上冷冷地,仿佛在消化她的话,又仿佛没所谓,最后不温不火的声音,“你说真的?嘉勉。”
“……”她恨恨地看着他。
下一秒,他还是屡教不改,“你报吧,我现在烧还没退,一时半会反正清醒不了的。”周轸的话没说全:成心的吧,这样看着我!
嘉勉被他气得不轻,骂他厚颜无耻都不够。
然而厚颜无耻的人,扽她出电梯后,倒也收敛了,松开她的手。自觉分出一步之遥来,傲慢地扬扬下巴,问她,“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补充,“我只是想送你回家。”
“拿你的两条腿?”嘉勉鄙夷地问。
某人不解,还要推着她往他泊车处去呢,嘉勉不耐烦地提醒他,“你喝酒了!”
“就一杯,不要紧。”
嘉勉却停步下来,她不想和他闹,喝酒就是喝酒了,碰酒不开车这是原则。
这话很耳熟,周轸冲她低头且笑,“我还记得那年上你家,你和你爸一起教训我的原则。”
他那时就说,他们父女俩传胎的轴。
信奉原则呢。周轸说:“嘉勉,我是个最不爱原则的人。”
嘉勉怔忡地站在他对面,她全然失语。
因为他描述的主观记忆里,嘉勉是很有原则的。
她自我建设:我无需对他交代自己。
下一秒,周轸问她,“那只猫呢,我送你的猫,后来怎么样了?”
被问话的人扭头就走。
纯粹是他一连串的问题,击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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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总之没了。端午那次出走后,嘉勉再也没有看到它了,那晚她在x城几乎找了一夜,头一次厌恶一个城市这么大。
而她和她的猫,被这座城淹没了。
她如何能告诉他们,正是因为她一时的脆弱,才丢了她的原则。
梁齐众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他不外乎是会利用罢了,对于嘉勉,虚荣物质她都不稀罕,唯独脆弱,他利用了她的脆弱。
一夜的冷风吹得嘉勉心都凉透了,她伏在桥的栏杆上,看下面不可测的滚滚流水。
梁齐众的第一念头是让她过来,他以为她要寻死。她不会的,嘉勉永远不会去动那个念头。
偌大一个城,梁齐众说,他哪怕把这座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他劝她,一只猫而已,不要找了,嘉勉。
嘉勉泪眼婆娑,不,你们都不明白,它是我的全部了。
端午不见了,冷风冷月里,嘉勉时隔十年,对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托付了她微时再渺渺不过的一个秘密:它是我一个喜欢的人送给我的。
是我和桐城最后的联系了。
梁齐众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嘉勉披上,连同她的话和眼泪一起扪在怀里,容不得她拒绝,也冷冷地告诉她,“嘉勉,我通宵达旦地找你,不是听你悼念你的年少无知的。”
年少无知。这在梁齐众这个年纪听来像是桩笑话,也像是桩小儿科,他说这世上追不回的,一是覆水,二就是白月光。
那晚她被梁齐众押一般地带上车……
而眼前,嘉勉从地库重上电梯,直到她站在商场门口招到一辆计程车,拉开门,坐进去的一刹那,她的后背被一个掌心狠狠推了把。
她坐正在座位上,周轸自顾自阖上车门,并关照司机开车。
十二年前的月亮早就沉进十二年前的泥塘里去了。
嘉勉一瞬不瞬地看着周轸,连呼吸都停止一般,因为她知道,只要一息地喘气,她的眼泪就会捱不住了。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有什么堵住了,嘉勉甚至都难以言明,那些是她仅存的骄傲。
周轸定定地看着她,也怪罪她,“你这一言不合就走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没变。”
回去的路上二人一直无话,到了目的地。倪家住的别墅区门禁很严,周轸偏要司机登记进去,内部的行车路线他比嘉勉熟。
直把她送到了庭院门口。
嘉勉依旧不肯跟他说话,周轸便要下车去,说他许久没有和嘉勭父母打招呼了,进去问个好。
身边的人这才动容,她按住他,周轸顺势圈住她的手,在掌心里。她声音听起来很软,像是疲惫又像是示弱,“周轸,你一向这么勉强你的那些伴侣的嘛?”
很好,这话十足的内涵且挑衅。
也足够倪嘉勉。
“呵,看来我在你这里的风评很差。”他说,那么是谁告诉你的呢,他们又是在哪里看到我勉强人的呢?
“嘉勉,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我在男女关系上,向来不爱勉强。”
但是眼前的人,他得双标一回,“是你的话,我想勉强一回。”
“我始终觉得你没和我说实话。”
哪有人这样的,嘴上无穷无尽的冷酷,
但是眼里满满当当的钩子……
余下的话,嘉勉不想听了,下车、摔门而去。随他去罢,他哪怕是下车来,当真跟叔叔婶婶问好,干她什么事呢?
回到家,叔叔的几个朋友在客厅里谈事情,婶婶陪着。
闻得嘉勉的动静,婶婶问她,吃过了嘛?
嘉勉交代说,和嘉勭一块吃火锅的。
沈美贤:“他倒也肯。”嘉勭最不爱吃这类饮食的人了,嘉勉晓得,他们都在牵就她。
外面有计程车掉头的动静。
嘉勉寻常地走过去跟叔叔及他的朋友道晚安,再安静地上楼去。
其中有位太太还记得嘉勉,问美贤,现在多大了,我记得那时候老是跟着嘉励后面,哎,也是个可怜孩子。
后来就一直跟着她妈妈生活的?
-
上了初中的嘉勉,每逢周五,都跟周轸的车子回桐城,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学期带两个月。
第二学期的四月,他便出国了。
而嘉勉也在父亲的葬礼完毕之后,跟母亲去了x城。
此间短暂的拉锯,在于叔叔婶婶想把嘉勉继续留在身边。
而季渔,执意要把嘉勉接回身边照料。
她是我的女儿。掷地有声的理由。
“少伍就这样去了,他可以和我两清,和他的女儿清不了。
当年,我如果坚持争抚养权,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和嘉嘉相处这些年。”
……
十三岁的嘉勉在楼上只听到这里,随即怯弱地躲回自己房间了。
那一晚,婶婶来做嘉勉的思想工作:妈妈和爸爸的感情是他们自己的事,等嘉嘉长大后也许会明白,很多事情,分手未必就是坏结果。
妈妈为了嘉嘉把工作调回了国内,只是工作及生活地点在x城。
她想接你过去住。
嘉嘉,你愿意嘛?
去年年底嘉勉回来时,沈美贤说,当年她多希望嘉嘉哭闹说不愿意去,那么我和你叔叔干脆就狠心得罪季渔算了。
然而嘉勉没有任何哭闹的动静,只说让她想一想。
隔了一个晚上,她的决定是,她愿意去。
理由不是她多爱妈妈,而是那一刻,嘉勉觉得有什么绳索之类的东西松掉了。
爸爸在,她也许才可以像一个小公主般地待在叔叔婶婶这里,旁人顶多说是爸爸托付的。
然而爸爸不在了,嘉勉不能想当然地去构造生活。
她与嘉勭、嘉励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不想凭着一己的私愿,成为别人家庭的负担。
反过来说,有些事情,不能勉强,
她与嘉励换一下,婶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自己的女儿去别的地方的。
这就是嘉勉后来成年后依旧习惯客观看事的生活态度。很多情分,你不能当理所当然;很多得到与失去,你也不能去推敲里面的细节。
任何细节都未必没有破绽。
嘉勉洗过澡后,婶婶送过来一杯牛奶,这是她们婶侄日常的晚安前奏。
婶婶说,嘉励还有一周要回来了,等嘉励回来后,来办个冷餐会呢,她也好久没联络她的那些老姊妹了。
对了,问嘉嘉还记得那个程太太嘛,人家还记得你呢。
刚才送他们走的时候,程太太还问嘉勉近况,说她的外甥和嘉勉差不多大,特为强调不是相亲啊,现在不时兴这么说,就是见面交朋友呢。程太太很喜欢嘉勉的性情,漂亮含蓄且沉得住气的样子。
嘉勉站在落地灯边揩头发,刚想说什么,沈美贤打住了,“别忙着拒绝,怎么,你还一辈子不交朋友了?”
-
梁齐众和嘉嘉的事,少陵回来说的时候,沈美贤是不信的。往荒唐处想,哪怕是嘉励疯魔,都不可能是嘉勉。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那梁某人有正经头面的妻子,却公然把嘉勉带在身边,交笃的朋友说,那倪小姐是老梁心尖上的人,求他办事的也许梁太太那里行不通,这倪小姐只要肯周旋就一定能成。
不成文的话说的难听极了,当情人也当女儿般地宠。
倪少陵的名声及人脉在圈子里是有目共睹的,他也鲜少愿意拓展朋友圈,连周家这样的旧识他也懒得去深交,遑论梁齐众这等子的外商客。那晚在x城不是老友再三相邀,倪少陵也不会愿意去那个局。
恰恰是去了,才见到了不为他所知的恶劣事实。
倪少陵从来舍不得对侄女说一句重话。这些年,嘉嘉回s市,每每问候都还当她是个孩子;或者有公务去x城,有允许逗留的时间,他定要约侄女吃顿饭,问问她的近况。
原则上讲,他自认为嘉勉是从不短缺经济的孩子。
那晚,他气得,只让她立马断了,
一分钟都不准耽搁。
你敢说一个不字,就把你的姓给我摘了,你父亲那头的祭拜,我都不会肯你去。
随即,雷霆手段地接嘉勉回了s城。
至于梁齐众那头,倪少陵直接致电给他,我与梁先生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在我兄长的吊唁礼上,此番会面是第二回,今日给梁先生来电的目的无他,就是知会梁先生,
嘉勉我会接回头,家务事家务了。
她的过错,我自会替兄长去约束纠正。
至于梁先生您这头,希望我们没有第三次会面。
嘉勉回来三个月了,倪少陵到底于心不忍兄长这个独女。是过是错都已然揭过去了,只要嘉勉不回头跟对方有干系就行了,新生活就是要新展开。
沈美贤的意思是,程太太的外甥可以见见。
只是有一条,“别实心眼的什么都往外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提,当不存在。
不存在,
嘉勉回卫生间丢手里揩潮的毛巾时,偶然想起一桩旧事故。这个房间一直是她在用,哪怕她去了x城,这些年婶婶也没腾出来作他用。门后有她小时候乱涂鸦的笔迹,圆珠笔写的自己的小秘密,第一次考100分,第一次做风纪委员,第一次做护旗手,……,还有一道数学题:
蜗牛爬井。
每天爬几米再往下掉几米,问第几天能爬出来。
七八岁的嘉勉,就只能笨人笨法,一天一天地画,爬三米掉两米……
答案是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嘉勉蹲在门后,抚摸这些痕迹,
它们一直存在。
零点,嘉勉私人手机进来一条微信。
周轸问她,睡了嘛?
这个疯批,他是不要睡觉的嘛,还是国外待久了,时差始终没倒回来!
嘉勉一气之下直接给他拉黑了。很嘲讽,程太太夸嘉勉是含蓄且沉得住气,眼前,她明明只差躁郁了。
然而,正是因为她拉黑的操作,才让那头明白了,她还没睡!
大半夜的,有人浑然没自觉,给嘉勉打电话,终于彻底惹恼困顿的人了,
“周轸,你有完没完!”
“嘉勉,我完了。”
“我们不适合。”嘉勉脱口而出,也想请他适可而止,任何人的名义保证她都不稀罕。
“谁要和你说这个。”
“我要说,”嘉勉干脆破罐子破摔,或者她下意识里不认同婶婶的话,她不想和他含糊,“你找个时间,我有点事和你说。”说完,也许就清净了。
“我好像出疹子了。”这个二少爷,果真娇滴滴得很,他说他刚洗完澡,要命的,我发现我身上出了好些个疹子。
他晚上发烧也许就是引子。
周轸气得头发涨,他问嘉勉,“我是不是也得你小时候那玩意了,啊?”
嘉勉说有事和他说,他全然没听进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周轸出个疹子又有什么稀奇。”
说完,嘉勉径直挂电话了,还把他的来电也拉黑了,
耳根子清净了,然而,嘉勉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直翻来覆去,
天亮了,她都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