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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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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一夜未眠,白天又持续的疲劳输出。

    下午三点多,周轸干脆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栖息下来的精神,像生了锈的锚,抛进湖底,沉沉坠去,碧绿的湖水里翻滚着剥离开来的红锈,于碌碌的嘶鸣声里,去到最深处……

    周轸十八岁的成人仪式礼是辆跑车,牌子到型号都是他自己挑的,周叔元难得的痛快。饶是老头不喜欢这类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少有的纵容,理由就是老二长大了。男人总要有点血性及任性才像话。

    那辆野马周轸拢共没摸上一个月,他就出国了。

    出国前一周,他记得是四月里,桐城那年跟捅破了天窟窿般地下雨,泡得整个县城根基飘摇般地灰暗、漫长。

    周家在乡下办了家族会。这样的祭祖年年都有,今年轮到周叔元这个房头,他们这一房连续三代独传了,到了周轲周轸这里算是有了指望,好歹各表一枝。

    老大没来,老铺那里忙着谈江北分铺的事。周叔元捉了老二随行,勒令他,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再散性子的跑,我打断你的腿。

    冯德音来前就叮嘱过儿子,你爸向来信奉这些,风水、气运,你到那给我把嘴巴闭死。

    闭不死,闭死我就也弄个牌位躺上去了,周轸腹诽。庭院里积了不少昨夜的雨,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周轸已经比老头高了,搁外人眼里,他给父亲撑伞呢,一转眼,伞全盖在自己头上,周叔元潮了半边肩。

    周轸反应过来,贱兮兮道,“啊,大意了。”

    忤逆子。

    忤逆子即刻显形,他问老头,“你当真信这世上有菩萨?”

    不远处的明堂条几前,供奉着观音,香火不息。湿漉的天气与释放的檀香很相宜,周叔元站在廊檐下掸身上的雨水,周轸略微歉仄,伸手替父亲揩。

    “怎么不信,这世上多的是鬼,有鬼怎么不能有菩萨。”

    这话旁人说,周轸多少有点不受教的,但老头说,他信。信老头这些年过来,定是见识过不少鬼。

    家族会的各项开销全是同宗谱的本家各户平摊,各房按子孙人头算,凡满十八岁的男子皆要参与这项支出。

    周轸好奇,那么这家生的女儿呢?

    不参与。女子不算在家族会里来。录账的一个同宗爷爷如是道。

    周轸嗤之以鼻,谁稀罕参与。弄个本家聚会还搞起重男轻女这套了,真是封建余孽,又臭又长。

    家族里的那些长辈、平辈陆续过来与周叔元打招呼,老周一一要小周见礼,毕竟从前来当他是个孩子,这一次不一样了,成人了,本家叔伯兄弟们都赞许周轸,长大了,能替你父亲分担子了。

    周叔元从来吝啬对儿女赞美。呵,还分担,他不给我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各房祭祖的元宝斗香都是独立准备的。冯德音晓得老周看中这些,所以所有的元宝都是她亲自叠的。周叔元烧过头一道黄元纸就把火机递给了周轸,示意他,出国前好好给祖宗烧回纸,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

    你妈一个个叠出来的,看在这份诚心上,你也得认真把这孝给我尽全。

    周叔元信佛,他初一十五都焚香吃素的。有一串上好的小叶紫檀念珠,108颗,老头说他今天腿脚不好,老二你当真不忤逆,就替我一回吧。

    他每回来乡下祭祖,都得在菩萨、祖宗跟前认真祝祷一个小时的。

    一个小时?周轸跳脚,你成心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些,你信你倒是自己虔诚点啊。

    爷俩在菩萨面跟前吵架。

    牛不喝水强按头。周叔元说,我顺着你的心意送你出去读书,这一去起码六七年摸不到你,我养了十八年的小伙啊。你再崇洋媚外点,给我留在外头了,我岂不是白养你了。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值当你还报我一回?

    周叔元偏要老二跪,也要他念完这108颗珠,阿弥陀佛,万事顺遂。

    很多年后,周轸依旧闻不得檀香,他说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桐城那一城的水汽,也想起他在乡下祠堂里跪在那脏兮兮的蒲团上,替老头念那见鬼的阿弥陀佛。

    庭院里春雨中的芭蕉渐渐苒苒,前面厅里在热闹地吃着中午饭,周轸反正不想吃,他跪在那里,只等一个小时快些到。

    他手里的珠子也不知道拨到第66颗还是第67颗,有人打断了他。

    林平越给周轸打电话,后者一脸不耐烦,说别烦我,我在念经呢。

    那头根本没听他牢骚什么,只喊,二子,出事了!

    周轸:什么事?

    ……

    周轸出来寻父亲的时候,后者正在席上应对呢。他把念珠还给老头,说他得走了。

    周叔元脸色很不好,“来前我说什么的?”

    “跑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

    “嘉勭伯伯出事了。”周轸来不及和父亲细说,拔腿就往外跑。

    周叔元一把扽住他,人前不好教子,只淡淡地询老二,“出什么事了?”

    伤医。社会新闻上,年年都有相关的报道。不成想,有一日祸及了身边人。倪医生被患者家属恶劣报复,身中数刀……

    周叔元不明白老二口里的医生是谁。

    “嘉勭的大伯。”

    碍着老大的缘故,周叔元有些草木皆兵了。他送老二到大门口,雨幕阶前,等司机的车子过来,周叔元试探地问,“你和倪少陵家那小子感情很好?”

    品,老头说话向来十足的话术。周轸早就习惯和他拐弯抹角了,“你在怕什么?”

    “他大伯出事,用得着你这么上心?”

    周轸横一眼父亲,“你不会懂,你不会懂人家兄弟间的情谊。你也不会懂我有个亲哥哥倒不如外兄弟。”

    周轸坦坦荡荡,不要说他和嘉勭没他们想得那些,就是有,你又能奈我何!

    他见过倪医生,那样一个一丝不苟、认真搞学术的人。嘉勉还那么小,父女感情那么平等友好。

    林平越电话里说,嘉勭咬着牙忍着泪,已然知道,

    凶多吉少了。

    >

    日料店里,

    倪嘉勭姗姗来迟。

    距离店里打烊还有一个小时,周轸说,“如今见你一面,太难了。知道的是你在医院值班,不知道的以为你他妈在干特务呢。”

    嘉勭现在住在桐城,他在九院上班,是名老总,总住在医院的人。他自己说的,解释他为期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

    老规矩,周轸喝酒,倪医生喝乌龙茶。

    实在话他们这些年淡了许多,周轸七七八八地在外面待了八/九年,回来又走马上任地忙父亲派给他的活。

    嘉勭一路直博,他这个性子注定顽劣不起来。也和他们几个厮混不到一起去。

    住院总有多忙,只问他,一周能休几个小时吧。

    中午那会儿,周轸给嘉勭打电话的时候,后者刚忙完一个急会诊。

    电话里二子坚持要见一面,嘉勭只问他,什么事情嘛?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我家老头说的那句话太对了,凡事要会晤。能见面谈的,别搞电话、视频会议那套。

    见面才是真章。

    见面才有三分情。

    他非得见面聊。嘉勭拿他没辙。

    这些年二子始终这样,待人接物,乖觉又劲劲的花招。

    林平越说的话他们哥几个是相信的,周家老二的那套风流账,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

    这厮太会了,他就住人家姑娘心上了。

    而嘉勭却批评他,油腔滑调,说周轸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因为他永远在用谙熟的技巧在赢别人。

    二子不懂了,请教倪医生,赢一个人,除了技巧,还有别的什么嘛?

    就比如咱们打牌,你倪嘉勭向来个中高手,你不是一直在用脑子赢我们嘛?脑子不就是技巧嘛?

    嘉勭拿时下的新闻作比,你觉得你用你的资源、权力能去碾压性地剥夺一个人时,要相信人无绝对的自由,管中豹也会成为豹中管。

    他们倪家人仗着多读了些书,总是不说人话。

    周轸上回就打趣嘉勭,你们倪家的男儿注定是做学术的,一个比一个神叨。他从前还去倪家玩的,后来大了,鲜少上门了,一来确实自顾自地忙,二来,就是为了避嫌。

    年少无知时,他当真喊过倪少陵“丈爸爸”的,岳父的俚语。

    嘉励去新加坡公差时,周轸与她一起吃饭,还聊过这个旧茬。嘉励问周轸,“你小时候喊我爸‘丈爸爸’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什么都没想过啊。

    聪明人打交道就这点好,点到为止。

    嘉励是个最骄傲的性子,也很慧黠,她热情主动,也对感情看得很透。

    只问周轸,说说你多年不见我的看法。

    嘉勭的妹妹;更自信漂亮了;宝蓝色很衬你。

    说的都是嘉励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之后回国好几次,周轸都再无去过倪家。

    他和嘉勭玩笑,省得你爸老觉得我顽劣,觊觎他的女儿呢。

    天地良心。

    嘉勭白二子一眼,“我爸同意,我也不会肯把妹妹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我们会绝交。”

    “……”

    窗外的雨绵绵不休,灯里看外面的世界,笼统一层薄薄的蔚蓝色。

    偶然也好,将将时机也罢,周轸转过脸来,朝嘉勭不经意地道,“对了,我碰见嘉勉了。”

    昨晚,她去嘉励公寓那里拿车子的。

    专心吃东西的嘉勭面上淡淡的,他一向这样,哪怕十分成算也不稀罕宣之于口,“嗯,那么你去那里干嘛的?”

    有人面上难得的一窘,不被带偏,“她回来干嘛的,看你父母?”

    “她回来了。”

    “……”喝了酒的周轸,脑子有点慢,“回来?”

    “回来三个月了。”嘉勭的意思是,嘉勉回s市了,不走了。

    “三个月?”某人不禁嗓门都大了些。

    包厢里就他们两个。嘉勭狐疑地望人,“你嚷什么!”

    不是。三个月!“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周轸抱怨的口气。

    “说什么?”嘉勭反问。

    有人哑口。

    良久,侍者过来叩门友情提醒,先生我们还有一刻钟打烊,能否方便先买一单,他们系统要关账了。

    周轸拿手机响应,结账前再要了一壶清酒。

    他说,仓促见嘉勉,怪感怀的。

    他犹记得那年,他赶去医院,可巧那天家里祭祖,他一身黑衣仔裤。

    像极了一个来吊唁的人。

    十三岁的嘉勉坚持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还在外地没能赶回来。

    嘉勭抱着嘉勉,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嘉嘉,想劝小妹还是不要见了,会很难过,会很难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

    周轸当时只觉得气血倒流,不久前,他还笑话父亲,你当真信佛信菩萨。

    父亲的话着实应验了,这世上多的是鬼。

    鬼没有心的,只有青面獠牙,沾满血腥的爪子。

    它不掏人心就不能活。

    “这些年我很少想起嘉勉来,想起的话她也只是个小孩子。昨晚陡然遇上她,觉得她变了许多。”

    长大了,知性了。漂亮自不必说,甚至带着些很莫名的妩媚。当然这后半句,周轸没敢言出口,因为倪嘉勭已经用一种很警觉的目光审视着他了。

    他周家老二在他们几个眼里,就不是个好人。倪嘉勭最最护犊子的一个人,他可以和坏人做朋友,但是他的妹妹不可以。

    有人反骨生,故意刺激好友,“嘉勭,不瞒你说,我昨晚一夜没睡,梦里全是嘉勉伏在你身上哭的样子,哭着哭着……她不知怎地,伏到我身上来了……”

    嘉勭话都没听完,啪地一声搁下筷子,用一种“你这样说我就不开心了”的表情狠狠盯着周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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