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周后的双休日,倪少陵难得有空,特为打电话给周叔元,说来赔个礼:
我们家嘉嘉小孩脾气,前头叮嘱后头就忘了。本该是个喜庆的事,倒是由于孩子的不是,弄得美中不足了。
倪少陵是周叔元平时请也请不到的客。这回为了儿女纰漏亲自来打招呼,周叔元在电话里应答:果然祸兮福之所倚。
既这么着,那我倒是期盼你侄女多出几回差错了,咱们老哥俩也有吃饭碰酒的由头了不是?
去的路上是婶婶开车,叔叔坐在副驾上。左车门边上的嘉勭嫌弃太挤了,埋怨不开两辆车子来。嘉励说,你还不晓得爸爸,他肯定要喝酒的,到时候没人开车子回去。
说到开车子,倪少陵过问嘉勭,我听说你们圈地开车子了?
嘉勭很坦率地回应父亲,是,但是二子把油门封住了,基本上出不了什么事。
倪少陵乜斜一眼,“还得夸一夸你们稳重咯?”
嘉勭:“……”
不多时,倪少陵拿出父亲的威严,嘱咐嘉勭,想学车子是好事,但是毕业前就免了,高考后的暑假足够你去摸方向盘。
“我也不想去诋毁你的朋友们,当我白嘱咐罢,你们这个年纪出点纰漏,我可不会像原谅嘉嘉这样轻易揭过去。”
靠在右边车窗边的嘉勉无意地被点名,连忙坐正身子,没一分钟,又萎靡下去,纯粹是宴会综合征。
那个拎手炉的差事,嘉勉给办砸了,严格意义上,她没办。
回去后,婶婶正式给陆明镜那里打电话,后者没甚所谓,更是嗟叹道,也许老天爷也觉得所谓香火不息是个笑话,这才叫没办成。更何况周叔元那小儿子在,我早说过的,他们娘俩就是不想我和周轲痛快!
絮絮叨叨又是一匹布长的家务经。嘉勉到底也没解释清楚,她为什么昏头昏脑地就跟周轸走了。
叔叔单独找她谈的时候,她只和叔叔说了那个“拍花子”的事。
倪少陵问嘉勉,“你是觉得他救了你?”
嘉勉:“我不记得了,不记得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上车后,车里很暖和,而周轸给了我一块毯子……”
倪少陵纠正侄女,“他怎么说也是哥哥的朋友,不该直接喊人家姓名。”
“叔叔,我妈妈还会回来嘛?”那日嘉勉被周轸点中心事,借着和叔叔谈话的契机,她想问问大人,她知道问父亲肯定无果。
“会。时机到了,她会回来的。可能你上了初中后,她就会回来的。”
嘉勉莞尔,她难得和叔叔叫板,“是不是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可以赖给时间?”
倪少陵微微惊觉,再付之一笑,“不是赖,是事实如此。”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小升初统考了,节后第一周他们集训的作文题目是《少年》。
嘉勉想听听叔叔的少年,也征求叔叔的同意,她要把他写进作文里,因为她心目中的叔叔,一直是个老少年。
“为什么不写你爸爸?”
“他是个老夫子,丁点不少年。”
好吧。倪少陵有被恭维到,周家那头就这样罢,他给周叔元打过电话后,一股子文人甩锅的嘴脸,“反正我们嘉嘉是个孩子,孩子的行为始终属于不可抗力。他那么大的儿子还管不住呢,怎么怪也怪不到我们嘉嘉头上。”
叔叔主张的赔礼得到周家人殷切的回应,他们家刚办完喜事,这些天进进出出的道贺。周叔元再回电倪少陵,赏光的话,就一家子过来吃顿便饭吧,家里现成的厨子与菜,本家兄弟也都还没散。倪老弟就当我们罗汉请观音,再拂我一次面子,我周某人也别在场面上混了。
得,话说到这份上,唾沫星子都成钉了。倪少陵只能应下。
周家这次的请客,嘉勉原不想来的。
嘉励头一个不肯,你怎么回事啊,爸爸就是为了你去赔礼的,你不去?
车上一家人统一会议精神,嘉嘉那个手炉子的事就此翻篇,不准再提,也没有赔礼一说,就是去喝酒的!
沈美贤鄙夷丈夫,“你好意思的。”
嘉勭在边上冷漠客观道:“嗯,别提。周轸为这事已经挨过他爸一顿抽了,你们再提,他老头没准又不痛快起来……”
事实是,周家那天晚宴散了,周叔元在书房招呼了周轸。
问他,是谁允许你办这草尾的事的?
你膀子一甩,蹶子一尥,就不干了,是不是?
小子,你翅膀还没硬到能飞的时候。
然后,周轸就一股脑地把老大说的话原封不动倒给老头听,问他,是你,你干不干?我和他平起平坐的身份,凭什么要活的像他一个吃口!
还是你告诉我,我妈是你在外面养的小的,你为了小的,休了你家里名正言顺的大的,然后作下了这个孽。那么我和他互咬,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日是周叔元最后一次动手打老二,平常要么徒手,要么皮带,总之,老二真的从小打到大的,打也打不好的顽劣、忤逆!
像这样冒犯的话,老大绝不会说!
打到最后,父子俩对阵的架势。周轸伸手架住周叔元甩下来的掌风,而书房外的冯德音哭哭啼啼地拍门,“周叔元你把他打的哪里坏了,我就和你拼命!”
坏不了。周轸顽劣地笑半声,因为他全然接住了老头的气力,并扯扯嘴角,对着快要六张的父亲戏谑道,“老头,趁着我和你大儿子决裂的今天干脆一次性说明白,我不该欠你们父子俩什么,别在我身上找别扭。也请你一碗水端平些,端不平,我给你砸了,你还别怪我忤逆不孝。告诉你那大儿子,别他妈又想当孝子又舍不得披麻戴孝的,什么都给你占着,占不到就还要往女人身上泼脏水。”
没用的男人才会去诋毁女人。
“我他妈受够了,到此为止罢。”周轸一把搡开老头,陡然间,周叔元才觉察到,二小子长大了,已经足够一个成年人的气力与魄力了,他说他晓得父亲把諴孚坊交给老大意味着什么了,那头都已经到独揽权利的地步了,而我还活在教子的阴影里呢?
“打今儿起,你这保留项目就免了吧。你和我动手,我也就和你动手,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头,以及你书房里这些老家伙们。”他指那博古架上的古董们。
臭小子,你是要造反是不是?
周叔元骂骂咧咧间,周轸摔开书房门,门外的冯德音骇了一跳,直问儿子怎么样。
周轸要冯德音别管他,去看看你合法的丈夫吧,他果真被气死了,你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
倪家人到的时候,周叔元亲自站在天井里迎客。
倪少陵好大的面子,这许就是文人沾上官僚的化学作用。
难得看周叔元这么奉承一个人,倪家一双儿女都被倪少陵撇在耳后,手上唯独牵着兄长家的独女,十二岁的倪嘉勉由叔叔牵引着,认真给周家伯伯赔礼道歉,说我没办好事,太不该了。叔叔和婶婶已经认真教育过了。
屁,好官僚的草稿。
身后的倪嘉勭提醒父亲,不是说好不提的嘛。不是说来喝酒的嘛?
众人皆笑了,对,来喝酒的,赔什么不是啊。
周叔元伸手拍拍嘉勉的脑袋,“伯伯晓得你是个乖孩子,是周轸带坏了你们,没有他,什么差池都出不了。”
“伯伯已经替你们教训过他了。”
嘉励想起哥哥在车上说的话,直爽性子不吐不快,“周轸人呢,该不会是挂了彩,不好意思见人了吧?”
话音刚落,嘉励头上被谁扔了一记,橡皮一般的力道,掉在地上才看清是花盆里的陶粒,
二楼是贯通的走马楼格局,南边栏杆处“凶手”就站在那里,闲情逸致地在摘杜鹃花上的锈迹,
那人非但没挂彩,反而意气风发的一张少年脸,倚在妃色的杜鹃花边上,
人比花俏。
晚上的宴席都是冯德音安排的。
男人们喝酒的自然一桌,几个太太、本家妯娌安排着陪万家的新娘子,
其余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凑一桌。
嘉勭和周轸单独拎出来,周叔元的概念里,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跟着父辈坐才是正经,听得懂说什么自然最好,听不懂就当磨性子。
一场晚宴,到了最后吃饭的收尾阶段,嘉勭和周轸才算解禁出来,后者捧着个饭碗坐到大小孩子的这一桌。
嘉励今天梳了两条光滑乌亮的辫子,举手投足间已经是娇俏少女。她们在吃糖水罐头,嘉励出言嘲讽周轸,“看来哥哥还是夸张了,起码你没挂彩。”
周轸很快地扒完碗里的饭,搁下筷子。他在自己家,今日见的客也都是熟人,自没什么拘谨,一身最松泛的白t短裤,“挂了,挂在你不能看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嘉勭就喝斥他,“你有点正行好不好!”
“想什么呢,我说背上啊,背上她是看不着嘛!”
“闭嘴!”
嘉励还想说什么,哥哥不肯了,要她好好吃饭,小姑娘家怎么这么多话。
嘉勉全程沉默,沉默地拿汤匙舀玻璃罐里剩下的桔子甜水,一口一口喝得像小猫喝水。
最后,她问哥哥,能不能把这个玻璃瓶子带回去?很别致,可以养绿萝。
周轸插话:“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才是主人?”
想要瓶子的人却不说话了。
周轸看看对面的人,嘴上依旧嬉皮笑脸的,和嘉勭打趣的口吻,声音很大,这一桌的人足以都听到,“她怎么了?”
“考试综合症吧,最近一直蔫了吧唧的。”
有人长哦道。
嘴上不说,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该不是还为上次问她妈妈的事不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