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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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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小巷往东就是一条笔直的省道,由南向北,一望无垠的田野,浮云压得很低。

    这里严格来说,是乡下。

    嘉勉问周轸,要去哪里买药,最近的镇上?

    被问话的人,两手插兜,笑得诡异,“倪嘉勭的两个妹妹,一个赛一个地笨。”那个嘉励是牙尖嘴利的自作聪明,眼前这个天然呆不利索的笨。也难怪,倪家的氛围好,嘉勭的父母都是读书人,教育子女也足够的和平与友好。

    眼前这个她大概就是信周轸,和信自家哥哥一样没有防备。

    周轸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往前走,快到一个城镇公交站台处了,他拿手机打电话,打给老冯,对方是给冯德音开车子的,冯家那头的一个本家,也一贯接送周轸。

    通话内容无他,就是告诉对方准确地址,要二十分钟内来接他。

    刚刚收线,天然呆的嘉勉觉察到什么了,“你到底要去哪呀?”

    “回家。”

    “……”她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周轸好笑地问,“怎么?”

    “轲哥哥那里……你说去买解酒药的。”嘉勉之所以相信他,是昨晚他还给她买消毒酒精的。

    “世上根本没有药可以解酒的,倪嘉勉。”

    嘉勉掉头就走,在她的理解里,周轸就是逃课一般的坏孩子,他太坏了,无组织无纪律,大哥的婚礼都可以说走就走。

    她要回万家去,她答应婶婶做好这桩差事的。

    周轸随她,若不是嘉勭和他玩得好,他也不稀得去没事管一个孩子。

    可是等嘉勉走出他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不甘心地喊她,“你个笨蛋,那个手炉子有什么可提的。”

    “我答应婶婶的。”她也回头看他。

    周轸重重吐出一口气,阴天的省道上,浮云离他们很近。不时有快车呼啸而过,他注视着她的动静,以策安全。“嘉勉,你昨天听懂了嘛,周轲的婚礼是假的。”他承认,他有报复的情绪,或者,此时此境里,实在无人可以托付。他希望嘉勉能懂,能看懂这场假婚礼的意义。

    她比他想象中的沉静多了,像懂也像不懂,良久,她乖巧地告诉周轸,“那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答应爸爸还有婶婶,好好做好今天的差事。因为,当初轲哥哥救过我。”这一点,周轸是知道的。

    知道嘉勉差点走丢过一回。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是周轲的车在那经过,捎她回去的。

    “那天喊停车的是我!”较劲是嘛,他也会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比个高低出来,是不是所有的行事必然要有个动机,他就得不愿意来这一趟,他就得阴阳怪气地嘲笑一番,这样,所有的事情才算顺理成章。

    周轸很不快,不快这样烦心的家务事。

    他自幼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父亲动起手来,向来是,“你从来没有你大哥叫人省心!”

    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我和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妈生的!周轸还嘴,他一向喊周叔元老头的,因为老头比冯德音大十六岁。身边大多数同学都羡慕他的家世,知道周家在桐城的地位,他父亲是市五十强的优秀企业家代表。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周轸恨透这样不一碗水端平的家庭,恨透这种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作派,恨透这个老头娶了两个老婆,有两个儿子,而他,从来不得重视。

    諴孚坊对于周家的意义就是根基,而老头眼角都没夹一下的,就交给了老大,仅仅因为他顺从他安排的婚事。

    —

    嘉勉正式去市里读书前,都被父亲托寄在同学家。

    彼时,是父母离婚的第二年。

    他们的离婚协议签得很顺畅,唯独嘉勉的抚养权。原则上是给到母亲的,可是由嘉勉自己选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父亲,细节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没多久就搬走了。

    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只是给嘉勉抚养费的时候才联络他们,频率从一个月到半年、一年……,渐渐无话可说。

    父亲说好晚上六点半来接她的,嘉勉每天由司徒的妈妈接回来,父亲再在司徒家接她回去。那日他晚了,司徒妈妈又在打麻将,嘉勉想自己走,一再保证她认得回家的路。

    牌桌上的手气迷信得很,司徒妈妈那天迟迟不下庄,正在兴头上呢,也没多少心神听嘉勉说,草草应了她一句,那么你到家给司徒来个电话呀。

    她确实是认识回家的路的,公交转一次,熟悉的站台下来就到了。

    可是那天中转途中下雨了,第二辆公交迟迟不来,七岁的嘉勉还是糊涂了,她糊涂地往巷子里走,再想起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全然迷路了。

    微凉的五月天,杳杳的夜色里,她浑身都淋透了,附近一个卖卤味的老板看到她,想领她先回自己店里避雨的时候,一辆车子滑停了下来。

    周轲一眼认出了嘉勉,姨父叔伯兄弟家的孩子……

    —

    今日,周轸却告诉她,那天是他先看到她的,也是他叫司机停车的。

    他记得她,春节在倪家见过一回,嘉勭说过,是他伯伯家的孩子。

    “他救过你?”周轸嘲笑天真无知的小孩,“他是最自私薄凉的一个人了。”

    “你等着他救你,你早被拍花子的摸走了!”

    拍花子的。嘉勉忽而错愕地望着周轸。

    而对方再正经不过的形容,……,接他的车子来了,周轸上车前微微审视不远处的人,问她结果,“你要是回去,就回去,我看着你走……不能那次没把你弄丢了,这回搞砸了。”

    “真的?”不远处的人站在阴灰的天色里,极为认真地问他,“拍花子的事……”

    “真的,比我的名字还真。”他徐徐地笑。

    出逃的人突然生出些恶趣味来,他得留住嘉勉,留住一个垫背的,“看在我救过你一回的份上,嘉勉,你还报我一次吧,就说你头疼的厉害,我送你去医院的。”这样他们两个的溜,就名正言顺了。

    “我头不疼。”嘉勉实事求是。

    “不,你疼的,昨天猫挠的,现在发作了。”他教她撒谎。

    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要给新人提那个手炉子的,香火不息的寓意。并说,她还有喜钱拿。

    周轸过来拖她上车,“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嘉勉是被周轸押上车的,后者匆忙催老冯开车,嘉勉才意识到,“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拉我一起走,一起和你犯错!”

    十一年后的重逢,周轸告诉倪嘉勉,之后的很多年如若有人提起嘉勉,他印象中的她始终是这样的,就是眼前这个后知后觉的戒备小女孩。诚如春节期间,嘉勭教她打麻将,这个国粹竞技果真好玩呢,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处于不外不内的门槛上的人,比如嘉勉,就是处心积虑地想胡一牌,却被嘉勭恶作剧地偷走了一张,她怎么也胡不了,最后数数手里的牌,才发现她少了一张,那种努力后发现众人了然的洋相,竟遭不住地哭了!

    倪少陵得知是嘉勭的鬼,来给侄女撑腰,直接把他抽屉里的钱全拿到嘉勉抽屉里去了,说真正牌桌上黄胡的、出老千的,是要一家赔三家的,“剁”他的手!

    心善的嘉勉算算她这一牌多少钱,然后只拿了哥哥一赔三的筹码,其余全还给了哥哥。

    嘉勭在学校里是最最冷酷的个性,从不招惹别人,也反感别人来麻烦他,可是家里那个顶小的妹妹,他却是时常逗趣也时常纵容,有时还叮嘱他们几个:嘉嘉长大了,你们去我家不要动不动拿她开玩笑,她其实门清得很,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唔。眼见为实。周轸今日认同了嘉勭的话,他这个小妹妹真的长大了。

    开车的老冯问二子,去哪?“你妈妈还不晓得,你这样出来……”

    “怎么,我活着就是给人用的嘛?他叫我上东,你叫我上西?”有人没好气。

    老冯不敢多话,“我们是舍不得你呀,到时又给你爸揍一顿。”

    “死不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没好气的人最后满口的晦气话。

    车一路向南,蔽日浮云天,起风了,那一层阴翳,悄然间被吹豁开一个口子,愈来愈大,最后拨乌见晴。

    那人隐隐坐在匀速的光影里。

    他要老冯把车子开到了老太太那里。

    冯德音嫁给周叔元后,后者作为婿,自然好生安顿了岳母,以及冯德音那不争气的弟弟。

    岳母离周家就两条巷子的脚程,老太太早些年还一味托大摆老丈母娘的谱呢,怎么样我闺女嫁给你了不是,我是你周叔元货真价实的岳母呀。打脸的是,这栋房子从收拾出来给冯家人住到现在周轸都十七岁了,女婿周叔元没登门过一次。

    年下时节,冯德音也接老妈妈去周家过过,三回不到,老太太就识相了,能不去就不去。她得女婿的济不错,但女婿和女婿也是有区别的,旁人家的女婿是半个子,而周叔元永远只是周叔元。

    周轸才跨进门槛,门楼里小方桌上玩叶子牌的几个老头老太俱是抬头看。冯老太太骇得手里的牌都扔了,叫旁边相牌的人帮着打。

    一口一个“金乖乖”喊周轸,问她的宝贝外孙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天不是你哥哥结婚嘛,娶亲的队伍回来了?”

    “唔,回来了。”周轸敷衍外婆。也让她继续玩牌,别管他们。

    他们。听完,老太太才发现大孙子后面还跟着个小孙女。

    头发留得不长,人小小巧巧的,但是耐看也腼腆。“这谁家的孩子呀?”外婆问。

    “路上捡的。”周轸随口来,骗外婆,也气倪嘉勉。

    “瞎说八道。”老太太教训他老是没个正行,不然你爸爸老是不中意你的,都是有原因的。

    “锅里烧的什么,糊了?”

    “你少来,我才看过火。”大炉子上卤的腌过的牛舌,小炉子上煮着茴香豆。晚上你舅舅一家来吃晚饭。老太太自顾自分说。

    哼。周轸对他那舅舅没甚好感,吃潮的拿干的,总之,属蚂蟥的一家子,专吸人血。

    他给老太太提个醒,我妈给你的钱是想你过得好,报你的养育之恩,而不是要你省吃俭用地去接济子媳,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啧啧,老太太要来捶周轸,说真种就是真种,一点不杂种。“你和你爸爸一样的没良心。”

    “呵,老周把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弄到菩萨面上供着,就是有良心了?”周轸这话哪怕当着舅舅的面也敢讲,这些年老太太早被气得没脾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周叔元养出来的儿子,如何能不猖狂傲慢呢,娘舅算个什么东西,决定你位置的,是家世是能力。

    闲话半天老太太也没弄明白,周轸这个日子跑到这里来干嘛。他只说忙了半天,躲清闲来的。

    老人随他去,嘘寒问暖地都张罗过了,也就回牌桌上去了。

    而嘉勉从进门来就一直不说话,她被他强行押到这里来,恨恨的眉眼里写着,不想搭理你。

    周轸站在堂屋门口,看她蹲在廊檐下在和一只猫玩。

    她怎么这么爱这些脏兮兮的畜生呢。周轸提醒她,“它不比昨天那只,又脏又老又邋遢。”

    嘉勉蹙眉,奚落他,“脏和邋遢是一个意思。”重复病句。

    “一个意思就是强调你不要摸了。”说罢,他走过来,拿脚赶开了那只老猫,嘉勉抬头看他,他冷冷地勉强她,“你爸爸是外科医生,你怎么就一点干净洁癖的习惯没学到呢?”

    “没人规定,医生一定洁癖的。”

    “你在和我叫板是不是?”

    “实事求是呀。”

    “呀你个头!”周轸说着缓缓蹲身下来,他是端详她,端详她的水痘,“要不你怎么会出这些稀奇八怪的东西的,就是摸猫狗摸的。”

    “瞎说八道。”嘉勉鄙视他。

    “出水痘很难受嘛?不过好像没留疤嘛……”

    他挨她太近,嘉勉甚至都能看到他瞳孔的颜色。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说要走。又有点怕,不敢回去跟婶婶交差了。她居然昏头昏脑地做了个逃兵。

    “我已经发信息给嘉勭了,他来接你。”

    咕哝一声,他的话伴随着谁五脏庙的空响。

    是倪嘉勉同学。到底是个孩子,忙活了大半天,没吃几口菜,就给周轸带到这里来。

    她微微洋相地看着他,倒是周轸,无妨地笑笑,说他也饿了。

    “吃小馄饨嘛?”眼下最快的小吃大概就是馄饨了,周轸站在门口,吆喝对面馄饨店送两碗馄饨来。

    许是这样的点餐他经常,老板从食盒里端出两斗笠碗的小馄饨,热腾腾地搁在堂屋的方桌上。

    周轸钱都没给,关照老板,外婆送碗回去的时候再一起结。

    街坊生意,大家都爽快。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饥肠辘辘之下,周轸问嘉勉,你还不洗手吃,是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呢?

    也没有,就是那馄饨怪香的,皮薄肉厚晶亮亮的,一看就好吃,胡椒粉化在猪油生抽的蒜花汤底里,真的很催人胃口。

    然而,耿直的嘉勉觉得吃人的嘴软,她拉不下这个脸。

    三分钟后,她还是坐下来吃了,秉着浪费粮食更可耻的原则。

    又饿又馋的食欲之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汤匙上的第一个馄饨,

    果然吃人嘴软来了。

    周轸问她,“好吃嘛?”

    嘉勉点头,是对这份市井美食的由衷认可。

    “好吃就行。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

    “昨天骂我什么来着?谁丑?我们家我最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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