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隔天,剧组进山了。
贺燃这一场的戏份很重,几乎一天都没怎么歇过,大段的台词以及亲眼目睹自己警校同期的同学卧底被发现,被生生活埋之后,一段情绪从隐忍克制的爆发到最后崩溃,让贺燃精疲力竭。
导演很满意贺燃今天的表现,看来之前确实是状态问题,毕竟影帝,演技还是毋庸置疑的。
为了后期效果,贺燃情绪崩溃的戏连着拍了好几条,导演很有人性地让贺燃早早回去休息,调节一下情绪,明天再拍。
提前收了工,一路颠簸回到酒店,贺燃在床上躺了很久,才慢腾腾爬起来进了浴室。镜子前,那个灰头土脸,神情颓废眼睛红肿的男人,贺燃冷冷注视着,缓缓勾出个笑来。
像是还没有从戏中走出来,自我厌弃的情绪充斥在周身。
虽然贺燃知道,导演喊“卡”的瞬间,他就要从戏中脱离出来,他不再是任何一个角色了,他就只是他自己,但贺燃还是没法控制不去厌恶现在这个看起来有些弱小灰败的男人。
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报复的人报复不了。
他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有人来了,有人又走了,没什么是真正他能够抓住的东西。
镜子里的那张脸,即使蒙盖了些许灰尘,也掩盖不了五官精致漂亮到带来的攻击性。此刻,男人的眼角微微下压,一想到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能属于他的,眼中的戾气就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了。
手机响起的铃声很是突兀,也同样让处在极端情绪里的贺燃清醒了一瞬间。
他微微抬手,水流哗啦啦地漫过他的指尖,他搓洗着,理智一点点的回归。
出浴室前,他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水珠滑落眼睫,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模糊了,但除了眼眶仍有些红以外,其余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电话是柏锋临打来的。
昨天借着喝酒,成功要到了手机号码。
他说自己合作谈完了,明天要准备回去了。
贺燃一惊,不是说三五天的吗?这才第几天啊,就要回去了。
“比预想的要顺利一些,今天签了合同。”透过听筒电流的原因,柏锋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他并不想跟贺燃说这其中究竟经周旋了多少,才有他嘴里的一句比预想的顺利些。
“……噢。”贺燃愣了半天不知道回一句什么好,只好干巴巴的噢了一声,过后又有些后悔,太平淡太敷衍了,只好又补上一句,“祝贺你啊。”
他对柏锋临来这边谈得什么合作并不清楚,但祝贺对方顺利谈下合作总归是没错。
柏锋临嗯了一声,“好好拍戏,杀青了回去带你吃饭。”
又是吃饭。
柏锋临对他的奖励似乎永远都是吃饭。
读高中那会,考了年级第一,在柏锋临那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他自己读书时,就常年第一,要是考试拿不了第一,那才是应该值得被拿出来说道的事情。
况且那时候柏锋临忙得很,没有时间过问自己功课,自己也只是定期给他汇报一下学习情况,他通常只是嗯一声,示意知道了。只有在自己竞赛拿了什么奖,或者其他什么方面做得不错,他才会抽出时间,带自己出去吃饭。
往往有时候,吃到一半,柏锋临的电话就响了,又有工作了。
贺燃只好很乖很听话地对他说,没事,您去忙吧,我吃完了自己回去。
柏锋临会歉意地看他一眼,然后点点头,结完账开车就走了。
贺燃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静静看着一桌子菜慢慢变凉,然后打车回家。
贺燃头抵着落地窗,玻璃很冰,一点温度都没有,他一如既往,乖巧笑道:“好啊。”
柏锋临又说了两句,就要挂电话了,贺燃赶在这之前,轻声说:“可以后天走吗?我带您在这边玩一圈,来了几天,还没有好好玩过吧。”
他都想好了怎么跟导演请假。今天表现这么好,给天假不过分吧?
然而柏锋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连请假理由都没了。
他说安心拍戏,拍完了再说。
真是贴心,比他贺燃本人都要关心他的事业。
贺燃如他所愿,第二天去片场很积极,女主角景忻欢还在化妆。贺燃进去的时候,化妆师让他坐着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贺燃嗯了一声,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说不急,慢慢来。
景忻欢本来在闭目养神,脑子里过戏,贺燃进来了她有些好奇地睁眼,镜子里的人正在低头翻看剧本。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景忻欢和贺燃虽说同属一个公司同一个经纪人,但贺燃刚出道就火了,算是星环的一哥吧,景忻欢是个新人,确切来说是个透明的老新人,刚毕业那会眼瞎签了个不知名的小公司,整天画饼蹉跎了几年时间,和她同一届的高扬小有名气时,她还挣扎在能否露脸以及有几句台词。
转机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小公司倒闭了,她的合约打包便宜卖给了星环,只带着贺燃一个艺人的路洄,那时突然又带起了别的艺人,而她,就是那个被路洄选中的幸运艺人之一。
其实她也不清楚路洄看中了她哪里,可能有张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以及还说得过去的演技,总之她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也有粉丝给她加油,这次更是拿到了在大导底下饰演女一号的机会。
得知男主角是贺燃的时候,她心里有点莫名的忐忑,剧组搞研讨会的时候,贺燃就坐在她旁边,她说话的时候愣是连他的眼睛都没敢看,还是贺燃在她说完一大段话之后,把矿泉水往她跟前推了推。
她说话突然就打结了,大脑反应不过来似的,半天才挤出一句谢谢。
贺燃摆摆手说没什么。
那就是此前他们的全部交集了,硬要算的话,之前在公司也碰过面的,就是估计对方都不认识她,匆匆擦肩而过。
进了组后,他们的交流自然也多起来,讨论剧本还有会一起聊吃什么。
从一开始的可望不可及,到现在可以一起对戏,顺便聊两句。景忻欢一直都觉得,贺燃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他太平淡了,很难看得出他对什么东西有过分的喜欢,白瞎了那张过于富有攻击性的脸了,如果硬要说得话,可能也就热衷演戏了吧。
运气固然是一方面,但实力同样不容小觑,所以景忻欢还是很佩服贺燃的。她也希望有一天她可以站在舞台中央,万丈光芒,获封影后。
贺燃把手机揣兜里,镜子里的女警盘发,英姿飒爽。
“还好吧,也没多早。”他说。
景忻欢耸耸肩,化妆师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下,确定没什么问题,招呼贺燃过来化妆。
又要抹黑粉了,贺燃叹气,抹就抹吧,他靠在椅子上,琢磨着要不以后去搞个美黑?这念头刚出,就被他自己唾弃了。算了吧,万一以后要演个什么大美人之类的角色呢?变黑容易,白回来不见得多容易。
化妆师不知道他对美黑有一瞬间的心动,上妆的手不停,间或夸贺燃两句皮肤真好。
他这话贺燃隔几天就能听到一次,现在早就免疫了,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没放在心上。
他在想今天的戏。
情绪崩溃的小海哥,没有打消贩毒集团高层的怀疑,又是一次试探,小海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废弃仓库。
小海哥带着手下的毒贩去验货,例行的搜身检查后,只放了他在内的三个人进来。身后的马仔要他小心,他点了点头,插着兜慢慢走近了仓库中央。
对方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后同样领着十几号人,两列排开。穿着黑西装的副手打开一直提在手上的箱子,示意小海哥验货。
小海哥没跟他客气,伸手沾了一点,指尖滑过牙齿,小海哥舌尖过了一遍,顶起的腮帮子带着股狠劲。
片刻后,他抬手两指一挥,身后的马仔会意,上前一步,手提箱放在桌上,咔哒一声,锁芯弹开,一箱美金见了光。
交易一切顺利,就在外国佬验好钞,双方人马好一手拿钱一手拿货的时候,贺燃突然收到了信息。
他一抬手,交易终止。
箱子啪的一声合上了,外国佬皱着眉,操着不正宗的蹩脚中文,指责小海哥不讲信用。
小海哥收了手机,敛去了一点戾气,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外国佬,“不讲信用的是你吧?”
外国佬身后的副手瞬间就拔了枪,十几个手下也纷纷掏了枪。
嚯,好大的架势。
小海哥这边的人虽然少,但也不甘示弱的掏了枪。
被十几条枪指着,任何人心里都得颤,包括小海哥。
外国佬笑了,“你有两个选择,一,留下钱,二,留下命。”
蹩脚的中文听得小海哥难受得想死,“我要是都不选呢?”
“那就去死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海哥动了。从进这间仓库起,他就一直在观察,有两条在他看来很好的逃生路线,当然,那是在他没有同时被十几条枪指着的时候,现在?去他妈的逃生路线,擒贼先勤王的道理,三岁小孩都懂。
黑色身影借助桌子一个起跳,利落地翻身滚,躲开了杂乱的枪声,落地一个弹跳,狠狠扑向金发碧眼的外国佬。
“开……枪!”
一个呼吸的时间,小海哥扼住外国佬的咽喉,他的脸被涨得通红,惊愕恐惧的表情还留在那张脸上,来不及收回。
“fuck!!!”
气急败坏的咒骂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小海哥给他来了一个狠狠地膝踢,外国佬弓着身子惨叫一声,疼得脸都扭曲了。
两个马仔很快跑到小海哥身旁,手里的枪抵着外国佬的额头,“都后退——”
那帮手下不敢轻举妄动。副手压低了枪口,勉强地笑了笑,“有话好好说,生意还是可以再谈的嘛,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谁要和他生和气?
消息说,外国佬报了警,想借着警察的手,钱和货都要。
胃口未免大了些,他杨海就让他什么都得不到。
他一个警察都没报警呢,他个贩毒的急什么急?上赶着送人头吗?
他拖着外国佬往仓库门口退,对面的手下举着枪逼近着,仓库门这时候打开了,阳光一瞬间照了进来。
“小海哥快走,条子来了——”
说话的功夫,警笛声由远及近。谁先开的枪小海哥已经顾不得了,外国佬混乱中从他手中逃脱了,马仔让他快走,他们拖时间。
小海哥眯了眯眼睛,外国佬逃跑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他抬手,瞄准,食指一动。
拟声道:“啪。”
外国佬瞪大了眼睛,倒在了副手眼前。
血花跟喷雾似的,从胸口散了开来。
特警已经到位,马仔护着小海哥往附近的小巷子里跑。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并不宽阔十字路口,他们的人接应在那里。
面包车横在路口,车门打开,“小海哥,快上来!”
警察已经从四面八方的巷口冲了出来,小海哥不禁一回头,副手也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打了照面,小海哥楞了下,副手抬起了枪,小海哥侧身躲开,两人扭打在了一处,拳拳到肉混着粗口喘息,粘稠的空气弥漫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之间。
“去死吧——”副手红着眼睛,提起一拳。
“嘭”的一声,副手愣住了。
小海哥的脸庞有一瞬间的狰狞,仰面躺下的时候,余光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女警小花捂着嘴不可置信的样子。
下一刻她跑了过来。
惊呼声四起,周围彻底乱了套。
贺燃想,怎么他也这么疼啊。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疼得他快喘不过来气了。
“贺燃贺燃贺燃——”
太多的人喊他的名字了,贺燃几乎没了精力去思考太多,他费力抬眼,天真的好蓝啊。
也不知道他飞机落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