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梁辰到底没走出家门。
他在门前就遇上了策马的许知阮。
原是许知阮前思后虑彻夜，觉着梁辰怎么也是梁照微的兄长，纵然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对自己心怀恶意，但他却不能以怨报怨。
更何况，梁父声名显赫，是朝中宿儒，他欲参加春闱，总该来拜会才好。
于是今日备了厚礼，一为赔罪，一为拜谒。
翻身下马后，他拂了拂衣摆，向梁辰恭敬一礼。
“梁兄。”
手提杀棍的梁辰眉眼一冷，鄙夷地“哼”了一声。
“你来作何？”
身为梁府德行标杆，他相当不理解这人是怎么把娘子给闹没的。
不过眼下是真真气愤。
--你他娘的媳妇儿快没了你晓得么？！
许知阮刻意忽略他言语中的冷气，依旧仪态偏偏，温言道：“听闻梁大人公干归京，特来拜会，不知可有打扰？”
“打扰。”
梁辰心里讥诮：哦，以为向岳父说情便有用？
许知阮愣了半晌，随后抬指撑着下颌，“如此--那我改日再来。”
梁辰：“”
“？？？”
呼吸之间，许知阮只觉天旋地转，耳边风声作响。
站稳身形后，他已被根杀棍扣住颈骨，生抵在门扉上。
“梁兄？”
“许宁远，你近日来是否被踢坏了脑子？！”梁辰架着大棒子怒吼。
许知阮觉得这话亲切。
木讷地摇摇头，旋即又飞快点头，“或许？那日大夫也说我是被马踢了脑子。”
梁辰：“”
看向许知阮的眼神极为微妙。
甚至松开了棍子。
他现在理解了。
梁照微听见门前吵闹，踩着绣鞋疾奔出来，撞得环佩叮当，珠钗颤动。
“宁远？”她扫了一眼“盛况”，伸手把许知阮拽进了门。
没来由的，不知哪出刮来一阵凉风。
她打了个冷战。
许知阮被卡了会儿子脖颈，单手摸着颈子，咳个不止。
“五姑娘梁兄为何如此？”
梁照微急忙将他搀进屋，倒了冷茶吃下，这才好些。
梁辰跟在后头进来，一时间连收拾陈柳一事也抛之脑后。
就想瞧瞧许知阮是犯了什么病。
梁照微白了梁辰一眼，心疼起来，“脖颈上怎的了，快让我仔细看看。”
葱根指未抵上颈前，许知阮已然偏头侧身，脸色蒸红地挪开身量。
“不必，不必。”
梁照微：“”
她家官人没完没了似的脸红，多半是有些毛病在身上的。
梁辰勒的那一棒子可没手下留情，实实在在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梁照微赶紧使人去拿药膏来，被许知阮推辞着，最后他自己就这菱花镜胡乱抹了。
待事毕了，梁照微问：“你今日来是有何事？”
口吻说不出是熟稔还是疏离。
一旁的梁辰压了压眉。
“本想过府拜会梁大人，不料”上挑的眼尾斜了下梁辰，“眼下还是先回去吧。”
打起衣摆，以备起身。
梁照微素白手掌按在他肩头，“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父亲来。”
垂眼打量了几息他染红的耳垂，抬手时有意无意擦过。
转身将梁辰拖着衣袖带出去。
嚷嚷声调远去，许知阮犹如梦惊醒，低眉顺眼，微凉指尖触及耳垂滚烫，一触即离，复又合上。
那头，梁辰骂骂咧咧地揪着梁照微，“小五，你说说，许知阮是中了什么邪？哥哥我这就去请神婆子给他驱驱。”
“哥哥--”梁照微欲说还休，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我日后会与你说明白的，你莫问了。”
她还有个担心--她家哥哥贪杯，偏又酒量一般。
就怕他吃醉了冷酒，嘴上没个把关的。
万一都给抖落出去，那许知阮和她还不被人当笑话看了。
这样一想，瞒得更紧。
撇下他去叫人了。
梁辰兀自生气，拿剑劈了门口的新植的花苗。
又一剑砍去，带起一圈叶片，吓得走路的女使一个趔趄。
梁辰扫眼一看，原是采招，心思微动，忙收了剑，两步跨上她跟前。
问：“采招，你家姑爷这两日在许府上如何？可有何异常之处？”
采招鼓着张圆脸想想，回答：“姑爷这两日没在许府，在秦府大娘子家中。”
“秦府大娘子病了？”
采招摇头。
“那他去做什么？”
采招还是摇头。
梁辰便换了个话问，“他这几日住在那儿？”
“是。”
“姑娘没拽他回去？”
他眼底有了些奇异的色彩，总归是不太好的样子。
采招转了转眼珠子，道：“叫了，叫不回，索性让他住着了。”
梁辰脸色愈发浓重，打发她走了。
采招心里惴惴不安，记起自家姑娘的嘱咐，不可暴露姑爷的伤情，梁府人也不可说。
也不知道这样回禀，会不会泄露什么？
梁辰杵着剑，出了趟神。
回神后向管事婆子了打听女子和离需谨记的事宜，以及女子再嫁提防什么。
管事婆子当即脸色惨白，扭头就去梁白氏房里告诉说：
--大哥儿要和娘子和离！
屋里，梁父款步而入，神情似忧愁，又似悲恸。
身后跟着梁照微奉上茶果子，叫许知阮慢慢用着。
自己也坐在一侧。
许知阮眼神乱了片刻，耳根子软了半截，心说梁府未出阁的姑娘原也能出堂见客么？
何不如他早些过梁府来呢。
待梁父坐定，许知阮取出投名帖及所作文章，率先一步跨出，恭敬呈上。
“素闻梁大人文采斐然，受民敬仰，今日仓促拜会，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梁父：“？？？”
看向梁照微，举止谦逊地生受了，接过投名帖，再看那文章，胡须抖了抖。
这这这--
他三年前就看过了呀。
许知阮那年一举夺魁，没两日就上梁府拜见，过了几日又请了媒妁上门。
对他，那可是知根知底。
“宁远，你这是？”
难道不是来接小五回去的么？
他的眼底浮现一抹不解。
许知阮则听见自己小字被唤，心情雀跃。
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立刻拱了拱手，道：“春闱在即，无奈我心中实在忐忑，故上门请梁大人提点一二，不知可有幸？”
这话说得耿直，任凭梁照微在一旁再如何使眼色，梁父也会过了意。
只是
他抬袖摸了摸额头的汗，真诚地说：“可如今是盛夏啊。”
许知阮：“？？？”
梁照微：“”
一室寂静，皆是语塞。
“不是春日吗？”他偏头问。
“父亲是说，京城春日热如盛夏，许公子在京城住的可还适应？”
梁父还要说话，被抢先开口的梁照微按下。
“父亲，我见许公子气度不凡，不知他文章做得如何？”
梁父：“？？？”
还想他说说是文采盖世，惊死李杜么？
“叫五姑娘见笑了，不过是青灯黄卷十年，闲时碎笔，做些乐子。”许知阮俊俏的脸上盛满谦虚。
梁父：“？？？”
这可得是戏园子里逃出的俩名伶。
他当自己是出了趟远门公干，不想回到家中，竟已是物是而人非。
罢了罢了。
长叹一气，装模作样，正正经经地看起文章，不时点头捋须，装得煞有其事。
梁照微都险些认为她父亲也失了神志。
梁父指摘出几句妙处，而后说文章精华实多，他一时无法全然意会，须得些时日。
夸得许知阮面红耳赤，犹胜与梁照微相处悸动。
梁照微瞠目结舌，不置可否，又暗暗失落，身子歪在大椅上，再没搭上话茬。
她原本想的是，借许知阮重登梁门一景，兴许能助他回忆起旧事。
早上秦府大娘子送口信来，说刘大夫今日去行了金针，理当有些效果了，叫她也时时查看着。
可到了这份上，她愣是没看出许知阮想起了一星半点来。
顿时心灰。
那两人紧着文章聊完，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许知阮起身辞谢。
梁父面色不改道：“宁远，有时间多来梁府走走。行了，小五啊，跟你家官人回去吧。”
梁照微心口猛地一跳。
“梁大人你说？”许知阮半惊半吓，甚至用细薄的指腹压了压耳骨，好听得清楚些。
梁父眨眨眼，“我说”
“父亲说，让我送你出门去。”梁照微都为自己如此机敏而落泪，踩着小绣鞋走了几步远，“宁远，走吧。”
“哦，那便告辞了。”
许知阮再次行礼后跟上。
唯余梁父揪着胡子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这小夫妻又是在做什么游戏？”
还春日。
穿过窄巷时，梁照微心口还扑扑直跳，生怕露了馅，把这脸皮子薄的小郎君吓得再不敢见她，那等养好伤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可不能让他跑了。
她垂着头走路，下颚瘦削不失美感，反有种清冷出尘的意味。
身上钗环清脆，犹如天籁林泉。
许知阮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心已被勾了大半。
暗自思忖，谁若娶了她，那是天大的福气。
恰好这个念头蹦出来，他头又疼的紧。
脚步停顿，喘了几口气才回过劲儿。
前头梁照微已是停下，半转身躯，背后斜落的日光透过她清浅的秀发以及纤薄的肩脊，照得人是金灿灿的。
恍若神妃仙子，随时可乘风而去。
许知阮揉了揉眉心，道：“五姑娘，我曾经识得你。”
他确用的肯定语气。
梁照微心头温热，乌黑的瞳仁氤氲开水汽，定定对视。
“宁远”
许知阮额头出了汗，碎发湿湿嗒嗒沾了一块，凌乱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风流肆意。
与平常端正到一丝不苟的他有些许不同。
便是那双挑起的眼眸都要飞扬快意许多，还如青葱少年郎，可以胡闹荒唐。
刹那间，梁照微忽而懂了天命所归为何。
一如她若在成亲前结实许知阮，也会满心满意将他视作春闺梦里人。
而他们在眼下与假若里，都无法分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