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骤变
那天夜里，绿影蓦然醒来。
房中一片黑暗，窗口映出城墙火把的微弱光亮。
她清晰地感觉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尽管无声无息，然而强烈的直觉让她心中忐忑不安，再也无法静静躺在床上。
她悄悄下了床，发现小艾并不在房中，侧榻上空空的。
这丫头这么晚去哪儿了？绿影心中诧异，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令她惊异的是，‘吉屋’此刻竟然亮着灯，门开着，几个宫人正进出忙碌。
绿影担心自己被发现，于是藏在窗帘后，只露出眼睛，悄悄望着。
两个宫人一人揪住一端布角，抬着一个人出来了。由于布比较短，上面的人头朝地面耷拉着，两只脚也露在外面。
那长长的直拖在地面的头发，显示那是个女孩。
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发丝向地面滴落，一滴，又一滴。
借着墙头积雪的发光，绿影感觉那粘稠的液体像是血。
然而距离太远，加上通道两侧有墙垛挡着，她根本无法看清。
‘吉屋’暗了下来，最后一名宫人走了出来，将门随手一关。
绿影并未听见铁锁的声响，断定那门定然没锁。
她屏住呼吸等了会儿，直到那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然后找出一件棉披风将身体裹严，轻轻走了出去。
自那日‘落原‘受困后，再次回到莫亚得皇宫，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绿影偶尔出去散步，尽可能围绕着浅樱阁，避免走出太远，引起注意。
她渐渐摸清了浅樱阁到‘吉屋‘之间的路线，但每次出去，都在露天通道入口处截止。她知道’吉屋’绝非那么简单，扎博格显然在有意隐瞒什么。
可她不想触碰这幽深庞大皇宫中的秘密。她十分清楚，那对自己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带来灾祸。
然而今晚，强烈的好奇心引导着她，让她急于一探究竟。
黑暗中，她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疾走，很快来到通道面前。掀开遮挡着的棉布帘，迎面一股凛冽的寒风呛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她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通道上积着厚厚的残雪。杂沓的脚印格外清晰。期间，一个个黑点从一侧直达另一侧，曲曲折折。
绿影弯下腰，仔细查看着。
果然是血，凝固着，早已冰冷。
她站起身，不安地望着‘吉屋’虚掩着的门。
她不确定那几个宫人待会儿是否回来。看样子会，否则不会任由门开着。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
看了眼身后，并无动静。她鼓起勇气，朝通道尽头走去。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绿影还是被那间屋子里的简陋和寒冷惊呆了。
借着门外积雪的反光，她打量着屋内。两面窗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外面看上去还算完好，里面却已残破不堪，更为可怕的是，凡是破了洞的地方，棉絮都被掏空了。
墙角有张窄小的板床，铺着发黑的被褥。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绿影走过去捡起，那是一根银钗，是高原上的女人们用来固定头发的。
银钗上沾满血，直到钗头。
绿影神色惊惧地盯着，想象着那画面，感到身上的血正在凝固。
眼角余光注意到墙上似乎画着什么。她回身望去。
斑驳墙壁上，依稀可辨一个男人的身形，笔直地站着，挺拔威严。
经过不断描摹，所有线条都已深深刻入砖石，从屋子里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他伸出双臂，仿佛正欲拥抱，又仿佛在感谢上天。
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刚刚死去的女孩心里清楚。
从宫殿拐角传来踩过积雪的吱嘎声。显然，那几个人正准备沿那条陡峭的台阶上来。
绿影忙闪身出去。她刚钻进帘子，那些人就到了通道，朝‘吉屋’走去。
她听到锁链的细簌声，铁锁咔锁上了。
她躲进门帘立柱后的阴影里，身体尽可能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宫人门掀起帘子，进了走廊，朝浅樱阁相反的方向走去，不住低声嘀咕着。
“……身份卑贱，……”
“……是啊，怪可怜的，……”
身影渐渐远了，直到在走廊拐角消失。
绿影吁了口气，再不细想，匆匆回到浅樱阁。
她无心睡眠，独自坐在床榻上沉思着，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
门轻轻一响，无须看，她也知道是小艾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绿影沉下脸问道。
“我——”小艾支支吾吾，垂着眼睛，“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绿影斜了她一眼，发现小艾脸颊潮红，娇艳无比，便隐隐明白了。
“和这儿的卫兵幽会去了？”她冷声问。
小艾默然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我们这样卑贱的人，自然也只能和卫兵们幽会，不像姑娘您，放着殿下的青睐不理，清高尊贵。”
绿影的脸腾地红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小艾，不相信眼前这个促狭的女孩是跟随自己多年，温顺单纯的小丫头。
她思忖半晌，慢慢说道，“小艾，既然你有了心上人，回头我禀明殿下，让你嫁了便是。至于嫁妆，我会尽我所有。你放心吧。不管怎样，你我主仆一场。将来我离开这里后，你好自为之。”
小艾眼圈发红，忽然噗通跪下，“不，姑娘，我不嫁。”
绿影凄然一笑，“你已经跟了人家，还有什么理由不嫁？”
“那又怎样？”小艾不服气地说，“这里是格朗高原，不是越安，男女之事看得很开。再说我也没想嫁，就算想，也不嫁身份低贱之人。我不想延续这样的命运。”
绿影望着小艾泪水涟涟的脸，不禁苦笑，“那你想嫁给谁呢？”
小艾咬着嘴唇不语。
绿影默然片刻，挥挥手，“算了，你去睡会儿吧，我也倦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小艾低着头站起身，将绿影随手扔在桌上的披风放好。
“姑娘夜里出去了？”
绿影“嗯“了一声。
“外面冷，姑娘去哪儿了？这披风下摆都被雪湿透了。”
绿影默然不语。
小艾见绿影不答，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悄悄回到自己的小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绿影却睡不着。她躺在床榻上，心里琢磨着‘吉屋’墙上的那个男人。
是死去女孩的心上人吧？
那威严的体态，看起来不像普通人。难道是——？
绿影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不会的。扎博格后宫佳丽无数。绿影知道。
事实上，扎博格对此也从不隐晦。在格郎高原，人们看得最开的事情之一，就是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
她闭着眼睛，微微摇头。
天亮时，她睡着了，只睡了片刻，屋子里就有人来了。
那沉稳有力，旁若无人的脚步声，一听就是扎博格。
果然，他进了屋，径自朝床榻低垂的几帐走来，站在外面唤道，“醒了吗？醒了就别装睡了，起来陪我聊聊。我闷得很。“
绿影无奈起身，掀起几帐，挂在钩子上。
“殿下怎么这么早？”她问，注视着扎博格面色略显憔悴的脸。
“昨晚没睡好。”扎博格闷闷不乐地坐下。
绿影眼前浮现出‘吉屋’的一幕，静静道，“是因为‘吉屋’吗？”
扎博格犀利的目光落在绿影脸上，“你看见了？”
绿影点点头，“夜里睡不着，从窗口看见的。”
“抱歉，我对你说谎了。那个屋子并非存放祭祀用具的，而是拘禁着父皇从前宠幸过的一个宫女。”扎博格解释，“因为牵扯父皇的隐秘，我不便讲，所以才对你说谎。”
原来如此。
“她是怎么死的？”
“自戕。”扎博格低声回答，嘴角微微抽动，“我认识她。昨夜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很难过。”
绿影同情地望着扎博格，“想开点，人有各命。”
扎博格弯下腰，胳膊支在腿上，捂住了脸。
“这皇宫，真的让人感到压抑。”他痛苦地说。
“殿下有那么多知己，怎么会压抑呢？”绿影低轻声说道。
扎博格放下手，定定望着绿影，冲动道，“我身边的确从来不缺少女人，可是，我想要的女人只有一个。你应该知道。”
绿影侧过脸，不去看他，也不答话。
然而扎博格却站起身，来到床榻旁坐下，握住绿影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你感受不到吗？”他轻声问，逼视着绿影，“以你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别想他了。你们完了，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你说什么？”绿影惊惧地望着扎博格。
“昨天夜里接到急报，伊原已经派兵入侵小仓。眼下，小仓政权已经被伊原掌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此举等于对我格朗国宣战。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绿影呆住了，“你是说，轩辕国和格朗高原之间要开战了？”
扎博格点点头，“不止如此。他还向南联络明青涟，希望联手对付我们。我预测明青涟不会插手，却也不会明确拒绝。就算这样，未来一段时间里，格朗高原会被这两个国家孤立起来，这是一定的。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放弃前去影都的念头。因为边境封锁，除了鸟，谁都越不过去。”
绿影惊得几乎无法呼吸，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怎么会——”
“待会儿我就要去见父皇，商议战事。”扎博格继续说，“我准备亲自带兵出征，前去小仓，攻打轩辕国。为我祈福吧，绿影。”
他亲吻了一下绿影的手，握得更紧了。
绿影脑子里一片茫然，任由扎博格握着，仿佛整个身子都不属于自己了。
“打消一切念头，跟着我吧，“扎博格热切地望着她，“做我的妃子。我会给你无上的尊贵与荣耀。相信我。”
绿影神色呆呆的，无法思想。
扎博格絮絮地说着。她却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她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点：真的再也见不到青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