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过得平常，显阳隔日便去东市药铺坐坐。周家两夫妻勤快，每日一大早便起来。孙四娘手脚麻利地做好早餐，周济先吃完饭，拉着板车将晒好的药材推去东市，而孙四娘则会晚一会儿出门，收拾完了先去东市的小菜市买些当日吃的，再回去药铺。
显阳想要锻炼身子，也同孙四娘一道出门，不过她们进了东市坊门，她会先去药铺休整，在后院练习半个时辰的投壶，差不多时候孙四娘便会回来，那时候，显阳就跟着她简单认识些草药，在后院研磨晾晒。
若是累了，她便到前面铺子里，帮周济抄写账目。左右也不会有人认得她的字迹，况且她现下手腕绵软，早就不复以前下笔的力道。而且周贞惯写的小楷，倒是同她幼年时被阿娘拘着练的簪花体特别像，左右只有笔锋稍微锐利些，大体上露不出破绽。
这日她抄了会儿账，就见一个老翁扛着个布袋走进药铺，周济放下手里的活，过去帮他拿下布袋，引他进到里面坐下。
“周掌柜，这天转凉了，近来可安好啊？”老翁摸到搁在茶几上杯子，倒了口茶灌下，倒是没客气。
“都好都好。”周济将布袋放在桌上，解开绳索，边问道，“邱老您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邱老翁皱着脸摆手说道：“还是老样子，入了秋就咳得厉害。”
周济从布袋里抓出一把药，放在手中查看。显阳见他手顿了顿，便放下笔，走过去看。
邱老翁送来的是一袋子莲心子，已然晒干，墨绿色的莲心接着根部一点暗黄。不过莲心的两根幼叶却卷曲严重，依着显阳这几天学到的，这是被晒得过度而致的。
显然不是多好的药材。
邱老翁还在继续说道：“等到了冬天便出不得门了，家里离不开人。趁着天还暖和，多进城几趟，采买些要用的物事。”
显阳站在一侧，抱着手臂瞥他，周济与她对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对显阳说道：“去账上支六千二十文钱过来。”
显阳不乐意，挑眉还待说什么，被周济打断，眼神示意她快些去取。
周济将布袋扎好，跟邱老翁说道：“如此还是按照去年那个价，这药我收了。”
邱老翁完成一单生意，脸上透出高兴的红光，又喝了口茶，朝着显阳的方向看去，问了句：“这是小娘子吧，年初大娘子嫁人了，这小娘子也快了吧？”
“正是小女贞娘。现下倒是还未许人家，她阿娘已经差媒人留意了，我却舍不得，想再留几年。”周济耐心解释。
显阳拿过文钱，邱老翁拿在手里掂了掂，藏进了怀里，对着周济笑了笑，扫了眼显阳，摇头说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说着便告辞离去了。
显阳嗤笑一声，转身回到柜台前记账。倒是周济，发觉显阳的不悦，心里高兴。可看着显阳冷下来的脸色，竟有些踌躇着不敢解释。
等到中午吃饭，孙四娘见显阳有些闷闷不乐，问起，周济连忙解释道：“贞娘莫气，那邱老翁也是不容易。”
“年岁大便是他哄骗你买下他那晒怀的莲心子的理由么？”显阳掐了一块扣肉，放进碗里拿米饭裹着，沉声质问。
“可是邱老翁来送药了？”孙四娘给显阳盛汤的手一顿，继而转头问周济。
显阳见周济点头，咽下那块扣肉，语气不善：“我近日抄账时发现，铺子里卖药的收益远低于收购药材花出去的钱，我倒是不知道你们往日是如何做的买卖！”
周济和孙四娘被她一说，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周济不敢开口，倒是孙四娘，将汤碗搁在显阳手边，小声解释：“贞娘莫急，你这是忘了，往年到了立冬，九郎的酒肆就会从铺子里进上许多药材，到了年末，账上都是盈余的。”
显阳记起来周青出手给她买匕首付定金时的豪气，听孙四娘的话，噎了噎，嘴硬问道：“他一个酒肆要这么多药材做什么？怕不是照顾你们生意当冤大头去了？”
周济连忙摆手：“不是，九郎各地都有酒水生意，他拿那些草药制成药酒，运往各处兜售。若不是如此，我们怎能让九郎吃亏。”
显阳耿着脖子，语气却软下来，还是质问道：“那邱老翁的莲心子明明晒过头了，阿耶为何还要收下？”
见她语气缓下来，周济松了口气，解释：“去年大雪，邱老翁为了给他夫人采药，得了眼疾。虽然将养了一段时日好些了，可看东西还是不清不楚的。这莲心子怕也是因此才晒枯了些。”
孙四娘看显阳脸色恍然，给她掐了块扣肉放碗里，补充道：“邱老翁家在城郊山涧里，进城一趟不易。家中又没有年轻郎君，只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夫人，年纪又大，我们合该多照顾些。”
周济赶紧补充：“况且他往年的药材都是质量上乘，要不是他眼坏了……”
显阳垂下眼睑，拨了拨碗里的扣肉。
孙四娘开心的说道：“贞娘虽然不记得事了，却还是担心着阿耶吃亏，心里还是有耶娘的。”
周济咧着嘴笑着点头，显阳心里别扭了一下，将扣肉狠狠塞进了嘴里，不再多言。
日子缓慢过着，转眼到了与兵器铺约定好取货的日子，显阳起了个大早，在自家院子里投了一会儿壶。现在显阳练习投壶的器皿倒是正规了许多，因为购买箭矢麻烦，周济给他削了几根粗细匀称的木棍，木棍顶部还被孙四娘绑上了石子增加了重量，而显阳自己则是将原先的竹篓逐渐换到了口径越来越小的竹筒。
现在准头是够了，接下来便慢慢锻炼力道了。
显阳出门的时候，周青带着张大郎来接她，显阳看着马车心里犯怵，却还是咬牙上去，本以为身体渐好，晕车的症状会缓解，可到了西市兵器铺门口，才一着地，天地便开始转了起来。
周青拍着显阳的背让她舒缓，显阳干呕了几下，杏眼满是懊恼，她有些泄气般闭上了眼睛。
她堂堂大昭女帝，竟然三番五次被晕车折磨得苦不堪言。
显阳捶了下墙，咬紧后槽牙，稳住身形，抬步往兵器铺走。
掌柜的还记得他们，见他们来，忙让人去取匕首。益州城虽然偏远，但底下倒是藏着有能力的工匠。显阳白着脸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把轻薄的匕首。刀身只有显阳手掌那般长，刀面也很窄，按照她的要求两面都开了刃，薄薄的刀刃，闪着寒光。刀柄打的简单纤细，很是符合显阳手握的大小。
显阳抬起手，颤抖着想要覆上刀面，周青担心的抿起了嘴。掌柜见她脸色苍白，手也有些不稳，出言道：“女郎仔细，这匕首是开封过的。”
显阳将手指放在刀面的字上，回道：“不开封的刀我还不要呢。”
在她手指下，露出两个小篆，“显阳”。
显阳。
多少人知道她是女帝李曜，却又有多少人知道，她其实叫显阳。
现在周围人对她的好，对她的善意，全因她此刻是周贞。
可她要让自己记得，她曾是显阳。刀刃在手，便无惧无畏的显阳。
“女郎，匠人为女郎的配了一把刀鞘，还请女郎过目。”掌柜笑嘻嘻地送上来一个刀鞘，上面雕刻着精致华丽的图纹，底端还用象牙包裹着，倒是精巧漂亮，很适合女郎。
显阳才看了一眼，便摇头，她笑着说：“这把刀鞘太过贵重，掌柜的给我一块牛皮布，我回去缝一个便可。”
周青付了钱，和显阳一同出来。张大郎见显阳轻松把玩着匕首，问道：“为何不配那把刀鞘，我瞧着挺漂亮的，倒是适合贞娘把玩。”
显阳心情尚好，边走边解释：“是武器，便是拿来使的，藏在那样的鞘中却是埋没了它的锐气。”
张大郎愣了愣，就听显阳继续说道：“况且那刀鞘又厚又重，会影响我出刀的速度。”
周青快走两步跟上显阳，摆手说道：“可不想你有使这匕首的机会。”
显阳抬眉瘪嘴，敷衍地点头。又回身对张大郎说：“我不坐马车回去了。这西市里可有马，替我沽一匹。”
周青担心道：“贞娘，你才刚好些，如何能骑，要是颠着你了如何是好。”
显阳刚得了武器，心里有些膨胀，皱眉轻斥：“骑马有何难？想朕……”
“不可！”周青倒是坚持，拿出了阿姊的威严，沉声不许。
“放肆！”
活过来到现在，显阳第一次被不允许做事情，心里生出怒气。
张大郎看着两姐妹互不相让，眼见着就要当街吵起来了，连忙过来劝和。他拉过周青，在怀里安慰了一下，低声说了几句话，转头对显阳说道：“我去找找有没有人沽马匹，若是有便给贞娘招来。你们，莫要吵架。”
说着，便匆匆离开了。
显阳如意，哼了一声。转过身不与周青计较，抬手继续看新得的匕首。不一会儿就听见耳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显阳眉心一跳，转头去看，就见周青拿帕子擦眼睛。
“你哭什么？”显阳有些慌，好似遇上了非常棘手的大事一般，手足无措起来。
周青却不说，依旧低声哭着。
显阳收起匕首，走过去侧脸看她。见她脸都被擦的通红，顿时无言咒骂了一声。
“好了好了，我不该大声吼你的。”
周青从帕子里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问她：“你以为我是被你吼哭的？”
显阳舔了舔嘴唇，无力地说道：“我只是想要在马上跑跑。”
“可你的身子经不得颠簸。你坐个马车便那副模样，哪里经得起马背上颠簸。”周青说着眼中又蓄起了眼泪。
显阳叹气：“我身子已经大好了，只是坐不惯马车而已。”
周青还要跟她讲道理，就听见道路尽头传来一声锣鼓的声响，巨大的声音有些突然，显阳到是没被吓到，可周青明显肩膀一耸，但人还没反应，便将显阳拉入怀里护着。
显阳看她红彤彤的眼睛还噙着眼泪，却如同护着小鸡仔般戒备，杏眼张望着周围。
突然感觉胸口涨涨的，显阳呆了一呆，在周青手上拍了拍，闷声说道：“那便不骑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