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正值酷夏,青年人穿着整齐的襕衫,衣襟上的纽扣却系得严严实实,目不斜视,疾步牵着一个小娃娃往大明宫内的蓬莱池赶。
身后的小娃娃也是一身端端正正的襕衫,只是颜色较之青年的稳住,更为明艳活泼些。小娃娃一头的汗,被拉着迈着小腿用跑的才没被牵着摔倒,只是脸上已经满是不悦,撇着嘴随时可能哭出来。
“阿兄,你慢些!皇叔不会怪罪的。”小娃娃颤着声委屈。
青年没理会,微皱着眉又急行几步,见蓬莱池边的水榭里坐满了人。他停下脚步等着内监通传,敛神擦了擦额间的汗。又弯下身为小娃娃也擦了擦汗,整理一番仪容,就听里面宣他们进去。
水榭众人见他们到了,纷纷投来目光。青年领着小娃娃下跪行礼:“臣李兆晖,参见陛下。”
“侄儿李熹晨,拜见皇叔。”
“快起来。方才显阳还在说,怎么不见你们两兄弟呢,这不就来了吗?”天家仪态轻松,虽然脸上染着病容,精神倒是不错。
“阿耶光说我,方才不是还在念叨阿兄和五郎嘛!”席间靠近天家的女郎梳着双鬟髻,眉间点了花钿,就连身上都穿上了窄袖衫子,大摆裙被束腰紧紧掐出了细腰,披着织娟褙子,倒是难得清新乖巧。
两人转头又向女郎行礼:“见过殿下。”
显阳让李兆晖落座,又招来李熹晨,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倒了杯冰水给他。
“阿姊,你今天好漂亮啊。”还是小娃娃的李熹晨喝了口冰水,一阵透心的凉直窜脑袋,他不敢再喝,放下杯子,惊奇地摸了摸挂在显阳臂弯上的披帛。
“那你说阿姊是这样好看还是平日里穿胡服好看?”本是无意间一句玩笑话,却让席间众人屏息以待,好似这小娃娃的回答会关系到江山社稷一般。
坐在上首的天家神色淡淡的,并未有所言语,只听小娃娃摇着头回答:“穿胡服的阿姊会打仗,可厉害了!阿姊教我,我也要像阿姊一样,把坏人都打跑。”
显阳爽朗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小娃娃的头,故意逗他:“阿姊可不耐烦教你,到时候你跑姨母那里哭,姨母该教训我了!”
小娃娃见显阳不愿教他,着急起来,连连摆手:“不会不会,阿娘说阿姊是皇太女了,不可像阿姊小时候一样教训了的……”
显阳愣了楞,就听上首的天家噗嗤笑了出来,她有些愤然的瞪了他一眼,转头对着小娃娃撒气:“再胡说,我让言少保教你!”
小娃娃听罢,小脸一夸,直接哭了出来:“不要啊,言少保可凶了,还把阿姊骂哭过,唔……”话还没说完,嘴就被狠狠捂住。
天家神色莫名,眼中并无笑意,却勾着嘴,转头去看正同李兆晖轻声谈话的人,开口说道:“言卿……”
显阳醒来的时候,天色昏黄。窗边透进来橙色的霞光,洒在桌台上,带着暖意。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外面偶尔还有些不太分明的说话声,空气中时不时飘来一丝无法辨认的草药味。一切显得真实宁静。
床帘被挂起来,在床头上放着杯冒着白烟的水,显阳深吸了一口气,支起身子,闭眼让那阵眩晕感渐渐消退。少倾,她掀起被子踩在地上,先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水是温热的,显然照顾她的人离开没多久。显阳放下水杯,扶着床站起来。身子软绵无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酸疼的。她试了几次,才堪堪站稳。她扶着床畔让自己适应,等到眼前不再出现黑雾,她才缓缓走了出去。
这个身体虚弱,从她醒来就发现了。不知是因为经历重创还是本就不好,举手投足当真可以用弱不禁风四个字形容。她从衣架上捡了件外衣披上,一步一颤地往外走去。她住的院子不大,可以说周家并不是大富之家,她的房间在院子的东南角,出门便能看到晾晒在院子天井的草药。西边的厢房门扉紧闭,里面也没有烛火,倒是通往院外的走廊上已星星点点闪烁起了灯光。
她抬步往外院走去,外面渐渐有人声,显然是会客的堂屋里来了客人。显阳觉得双腿打颤,便找了个屏风后的矮凳上,侧身听了起来。
一人说道:“事已至此,他们想要接郎君回长安,掌柜大可放心。”
只听她阿耶语气犹豫:“他有家人来寻了,我自然是高兴。可左右也都快两年了,我们也有些舍不得。”
“掌柜你真是心善又心软。好人会有好报,这钦派剿匪的将军和郎君沾亲带故,定会感念东家的善心的。”
“我当年收留他,本也不是图什么回报的。”
显阳探头,想要瞧清楚人,却撞上一双沉静的眼睛。那人好似早就知道她的存在,见她望过来,没有任何诧异,倒是带着浓重的担忧。
从后院匆匆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显阳竖起食指朝那人比了个噤声,起身往内院走去。许是起得有些猛了,身子不禁一晃,扶着墙才稳住了身形。侧头去看,堂屋里的那人似是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九郎?”显阳听见她阿耶奇怪地问道。
“无事。”依旧是那个清冽的声音。
显阳记得,他是九郎。
冯九荣。
回身没走几步,就遇到满脸焦急来找她的人,显阳只说醒来见不着人有些害怕,才出来找人的。
她阿娘想要训她,却又有些不忍。急急让她躺会床上,手脚轻柔地喂她喝了半碗粥,就着农家特制的咸菜,倒是开胃。显然对方懂些药理,在熬粥的时候加了几味甘甜的草药,显阳虽然不知道功效,可尝着味道倒是不错。正待再吃,她阿娘却不给她了,说是她往日食量便是如此,再多便会不适。
显阳望着剩下的大半碗粥,心里嗤笑。就着小鸟般的胃口,手脚能有力道才怪。
“阿娘,你同我讲讲话吧。”显阳让她阿娘点了灯,静坐在床上问起话来。
待到夜幕降临,她阿娘,也就是孙氏四娘,被显阳好言相劝回了屋,显阳才有时间消化自己得到的信息。
现如今已是顺德五年,离女帝驾崩已过去五年,也就是说,显阳实际上已经死了五年了。不知为何,显阳完全没有这五年的记忆。她带着自己中箭身亡的那一刻记忆,醒来便是现在这个叫周贞的女郎身上。
周贞是药材铺东家周济和孙四娘的小女儿,上面还有一个阿姊周青,半年前嫁给了东市张家大郎。一家子居住在大昭东南边的益州城春茶巷的东南角老槐树下。
显阳回忆了一下,益州城并不是自来就属大昭,而是在康德八年灭了余平的时候,打来的城池。它离华奚城不远,很是接近南庆。不知道这是不是此处匪类猖獗的原因。
前几日,一帮土匪冲进城抢掠,城中守备猝不及防,虽马上出兵维护,可还是被抢走了不少银钱,甚至还有几个女郎被掳了去。周贞便是其中的一员。
显阳揉了揉仍旧在痛的太阳穴,心想,真是个固执的姑娘,死前怕是奋力反抗过,只是……显阳压下心头的惋惜,自言自语道:“放心,给你报仇了。”
低头入眼细腻白皙的手,她轻轻啧了一声。
周济夫妇对待外人亲善,对自己的女儿更是溺爱。尤其是周贞,因为孙四娘生她的时候余平年光不好,苛捐杂税一堆,周济一家那时候还是靠天吃饭的农户,孙四娘大着肚子心里犯愁,一次下地,不慎摔了跤,早产了。好在大人小孩都保住了,可落得个母体难育,孩子体弱痴傻。
周济也是从那个时候变卖了农田,咬牙从了商。跟着老大夫学了药理,风吹日晒地采药制药,支棱药铺的同时,也努力给周贞足够的治疗条件。只是周贞身子一直不见好,浑噩地过了十三年,终于在五年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只是身子依旧弱不禁风。可周济一家很知足,显阳见着周济对家人的爱护,对自己灭了余平没有半点悔意。
在她看来,灭余平还该更早些,好叫周济一家少受些苦。
另外,让显阳莫名在意的那个冯九荣倒是让她有些意外。那是周济心善救下的孩子,康德八年年初,余平被大昭打得不敢喘气,不断的割地赔款以来安抚女帝之怒。冯九荣便是那个时候昏死在了周济门口那棵老槐树下。那个时候益州已经割让给了大昭,周济一家生活倒算太平,堪堪将冯九荣救活了,就传来女帝撕毁降书,进攻余平的消息。等到冯九荣能下地,差不多三个月左右,女帝铁骑就踏平了都城,灭了余平。
周济后来问起,才知道他是因战乱流亡到了益州,家人一路上都死光了。周济看着可怜,便收留他在周家住了两年。
显阳回忆起那人沉静的双眸,耳边响起孙四娘的话:“你最是喜欢这个小哥哥了。那个时候阿荣刚醒过来,身上的伤都无法动弹,我们都担心他挺不过来。倒是你,才十岁多些,明明自己还是个不清醒的,可在九郎身边一坐便是一晚上。”
显阳眼波流转,看着烛火静静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