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康德十年,女帝御驾南征,与南庆敌军对阵于华奚城。
已经厮杀整日,本就热烈的太阳,晒得人一阵阵发晕。一众骑兵将穿戴银甲的人围在中间,给马上的人喘息的时间。
“陛下,南庆已经有溃败之势,可要乘胜追击?”为首的将领脸颊带伤,勒马在侧。
银甲将军安抚躁动的坐骑,稳住了自己颤抖的手。
她紧蹙眉心,看向就在眼前的敌营,心脏狂跳。
一整日了,南庆不断派兵对阵,却只守不攻,像是在等着什么时机。
银甲将军凤眸上扬,脸上也沾染了鲜血,却神色冷然。
不能输!
她在心里坚定的想。
大昭朝传到她手上,才历经两世。李寿闵在位七年,力排众议,册立了身为女子的她为帝。她要承受的本就比旁人多,她却选了一条男子都很难坚持的路。
开疆拓土。
女帝李曜,十三岁上马,至今已峥嵘十五载。东征驱除倭寇,西伐平定起义,坐稳了北方皇都。现如今,只有南庆了。
打赢这场仗,回去!
女帝当机立断,扬声道:“继续进攻!”
一时间战马嘶鸣,马蹄带起的扬尘,让人躁动。亲卫护着女帝,助她一路厮杀,她的战马脚力强劲,一瞬间冲到了最前面。
李曜沿路砍过去,刀锋划破铠甲,勾破喉咙,刀刀毙命。南庆敌军怯于女帝强悍的武力,杀红了的热血冷静下来,犹豫地不敢上前。只一时间的犹豫,便被后面冲上来的亲兵斩杀。
血溅到了地上,浸湿了土,马蹄踩在上面犹如泥地。可李曜没有止步,她依旧往前冲,与冲在前锋的大将相遇。
“战况如何?”李曜让马缓行,砍了围在前锋身边的敌军,皱眉诧异,“为何不再往前?”
“回陛下,南庆守将已被斩杀,他们溃败也只是时间问题。”前锋面露担忧,“已经一日,陛下可稍作休整,这里交给属下即可。”
李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颤抖不止的手。她这天有些力不从心,心也是狂跳不止。或许是太累了,若是换做平日里,她肯定会退下来。可这日不同。
华奚城以南便是一片平原,直到南庆国都,都无天险。夺下华奚城,便是掐住了南庆的咽喉,所以这一仗至关重要。
“无妨。”女帝将刀捏紧,看向目标,沉声说道,“速战速决,不可再拖。”
他们的军队已经在此逗留半月,不能再拖下去了。
“既然已经将他们从城里拉了出来,就别再让他们回去!日落之前拿下华奚城!”
说完,驱动坐骑,朝前冲去。
战况几乎是一边倒地往李曜这便倾斜。南庆在猛烈的冲锋下,毫无招架之力。守将身亡,群龙无首,不知是谁下令舍弃城外营地,退回城楼,妄图以此对阵。
“攻城!”
女帝有所准备,冲锋的军队换上更擅长攻城的营队,不出半刻钟,城门就被打开了。军队如潮般涌入,似乎杀红了眼,却仍旧遵守着纪律。
“陛下圣令,城中有归顺大昭者,不论兵民,放下武器,皆得善待。若有顽愚抵抗者,杀无赦!”前锋在最前面宣读政令。
箭雨依旧从城楼上洒落下来,却逐渐减少。女帝心中渐安,策马上前。流箭被她或扬手挑开,或驾马避开,没有一根可以碰到她。
她行进的不快,但也不慢,像是克制地走向自己的理想,不急也不缓。
这时,她感觉到一支流箭直冲自己而来,她心中嘲笑南庆的垂死挣扎,抬手不紧不慢地想要打掉那支箭。却不想她的手却不再能够用力,刀面一顿,与箭头擦身而过,没能止住那箭势,扎破了她的银甲,插进了她的胸口。
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地呆滞,当疼痛传到到意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中箭了。
她尝试着呼吸,却连轻轻提气都牵动了全身的痛觉。
比她以往的伤都严重。
李曜冷静地判断,僵直身体不敢多动,抬手想要掰断箭尾,却使不上力气。
“陛下!”身边的亲卫见她中箭,满脸惶恐。
“噤声!”李曜招他靠近,让他折断自己的箭,扯动的伤口,疼得她冷汗直流。
女帝艰难地喘气,哑声说道:“封住消息,随我回营!”
说完,惨白着脸扯动缰绳,调转马头,朝营地奔去。
颠簸的马震得她血流不止,伤口起初还有痛觉,但渐渐开始麻木。四肢的温度降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都觉得蒙上了一层雾。
得清醒地回去!不能倒下。
不能在战前倒下!
不知是何种念头支撑,等到了营帐,她看到得了消息出来相迎的人,受伤的位置一阵阵地发涨。
“陛下!”青衫浮动,柳叶眼中透出些担忧和不解。
李曜下马的一刻,拉住了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才能勉强站稳。她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提着的一口气因为接触到来人,才算放下。可那股劲一松懈下来,喘不上气的感觉又回来了。
“传军医进来。”李曜抬眼看向他,有些涣散的目光努力看清楚,“不可让外人知道。”
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人的手温暖,只是这温暖她从来都抓不住。
李曜松开手,扶着内宦的手进内账,躺在床上,粗重的喘息让她有一瞬间的茫然。
青衫青年出去又进来,看到她胸口起伏,抿着嘴皱眉。他抬手去给她脱铠甲,一旁的内宦连忙过来接手,却被他止住。
“我来就好。”青衫青年声音清冽,透着股安静人心的力量。
可等到他脱去铠甲,露出浸透鲜血的内衫时,他的声音却不再平稳:“怎会受伤?”
李曜努力凝神,看向他,扯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她感觉不到疼痛,手脚也麻木着,只觉得忽身上冷忽热的。她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那肺腑像是破旧的风箱,进出都很费力。
“流箭。”李曜闭了闭眼,将酸涩咽下,睁眼看向床边的内宦,“桑羽,取玉玺,我要立诏。”
“阿曜!”青衫青年煞白了脸,低声叫了声。
“陛下!”内宦亦是脸色一变,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李曜嘶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去取。”
她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却克制着不让自己在此刻睡过去。她抬起手,拉住青衫青年,可颤抖的手却使不上力气握紧。还是对方,像是知道她的无力,用同样微颤地手,死死抓住了她。
“五郎吃软不吃硬,你往后不可像对待我一样对他严苛。我继续留你和阿行辅政,好好护他。”
“莫说胡话。”
“厉峰已经攻下华奚城,要守住了。等新帝登基,稳住了朝局,再让阿行……”李曜感觉无力再说下去,眼前闪过光晕,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军医赶到,李曜被迫松开了他的手,她回过神来,茫然地抓了抓。
“言瑜……”
军医看了伤口,血色全无。他赶紧招来其他几个军医,皆是皱着脸摇头。
“这一箭射中了陛下肺腑,几乎是贴着心脏而过,一旦拔箭,触及心脏……”军医跪在床边,一直磕头。
李曜已有预感,可听到最后的判决,还是心生委屈。可外面战鼓震天,她没有办法软弱。她几乎只用了一息间就做了决定。
“你们准备拔箭。”李曜看向言瑜,招了招手,让他靠近,“找人将厉峰叫来。”
立诏需三人在,桑羽是她封的中书令,言瑜为文,厉峰为武,这般安排,谁也无法置喙。
言瑜一直僵立在一旁,姣好的容颜,此刻灰败无光。
“原来你也会害怕。没事的,不过一死,阿耶说过,战死是军人最高的荣誉。”李曜艰难地开口,哪怕说话痛苦,却依旧固执,暗哑的声音因为虚弱,有些绵软的意味,这本是言瑜最喜欢的姿态,此刻却无比惶恐。
“你说,我这般去见耶娘,他们会不会笑话我?”女帝嘴边带着极浅地笑,上挑的凤眸少了以往的张扬,蓄上了眼泪,看着更像个寻常女郎,“好累啊……”
为帝十载,活得好累。
“你不会死的。”
李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只轻轻笑了一声,却不再看他。
厉峰带着血腥和狼烟的味道赶到,见到账内这副样子满是惊诧。可军人的直觉却让他快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和即将面对的事情。
李曜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些。她示意军医准备拔箭,面对账内众人说道:“朕若死了,秘不发丧……厉峰,你率军守住华奚城,留十万人在城郊护卫,暂不可继续进攻,等待许携行前来接洽。先安顿好城中百姓,若有违逆者,不可手软,杀无赦!”女帝靠在塌上,苍白着脸色看向跪着的众人,目光却坚定,“封锁朕的消息……”
“末将遵命。”跪在最前侧的厉峰红着眼睛领命。
“中书令何在?”
“下官在。”桑羽匆忙上前,脸上满是哀戚,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颤动着下巴紧咬嘴唇应道。
“献王李熹晨德行恭仁,天资粹美……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为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女帝喘着粗气勉强说完,看了眼流着眼泪的人,虚弱地笑了笑,“想哭就哭吧,好好为朕哭一哭……可到了外面,别被人瞧见了。”
桑羽再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哭了出来,好似怕吵到女帝,又不敢放声大哭。
女帝艰难喘息,意识越来越无法凝聚。她抬起手招军医过来拔箭,不由自主地看向言瑜。
他好似十分恐惧,连靠近都不敢。
“保重。”
箭矢离开身体的一刹那,早就没了知觉的身体突然有了痛觉。李曜心间剧痛,可也就在那么一刻,痛觉消失,连带着她眼前的光亮也消失无踪。
只有耳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她死了。
在她的马背上,战死沙场。
李曜脑中闪过这几年的岁月,心里却想着,如果有来世,她不想再做女帝了。
那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在意识消散之前,她痴人说梦般妄想着,若是有来世,她希望能过上平凡的生活,有疼爱她的家人,可以不必筹谋,无需深究,每个人都坦坦荡荡地爱着她。
爱着女郎显阳,而非女帝李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