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修罗大场
剑气席卷的这一刻, 海葵怪们如同一锅热油到了一小瓢冷水瞬间炸开,头上的触手张扬得越加荡漾。
虽然没见过几次,但程安知道这剑气来源。
她一瞬间紧张起来。
谢湛怎会在这里?
修祈倒很平静:“深渊之地, 连通仙界不周山, 神君有所察觉, 也是自然。”
“你说……连着哪里?”程安脸色不好了起来。
“仙界不周山。”
“……”
剑光越发铮亮, 随着剑气嗡鸣,凶凤陡然间张开翅膀, 发出又一声啼鸣。
原本无声息僵在原地海葵怪像触了电,一齐缩回,身体全部转向裂缝方向,严阵以待。
紧绷感在他们之间流转,像裂缝将出来一只比他们还可怕的怪物。
伴着雷鸣,裂缝越裂越大,其中探出来一只血淋淋却好看的手。
程安抬头看了一眼修祈, 对方镇定自若, 仿佛早已料到。
下一刻, 一双沉如黑夜的眼睛从裂缝中出现,那只血手抓住裂缝边缘,稍一用力, 便传来空间撕裂的声音。
而海葵怪们怪叫一声,如潮水般纷纷向后退去,逃跑的模样,像极了遭人追赶的猴子。
谢湛身形从裂缝之中踏出,踩在沙地之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笼在他身上。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程安。
脚下步伐顿了顿,提着重剑主动向她缓步走来。
程安明显感受到, 他的气息似乎在彻底进入深渊时,弱了三分。
“鬼王?”
不过数步,谢湛看到了程安身边的修祈,脸色沉下。
“……”
他沉默着将视线重新留在围在外圈的神尸,视线走过地上摇摇摆摆站起身的凶凤,又移到程安跟前。
突然间,他笑了声,声音莫名喑哑,又带着了然与战意。
“要战便战。何须费如此心力。”
方才放缓的眼神再一次冷硬,谢湛握着重剑,身形如同一颗孤松,毫无惧色。
“神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修祈稍稍挡在程安面前,直面修祈,笑道:“虽说鬼界结界确实削弱神君实力。但可惜……”
修祈抬了手,程安直觉周围空气气息微变,一阵白芒闪过。
脚下的沙地变得坚硬,血气消退,成了一股淡然的幽香。
耳侧,有瀑布流水与鸟鸣之声。
仙界,不周山?
她豁然睁开眼,看向修祈。
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做到将人移出鬼界?
修祈一如既往回报以笑,却面向谢湛,语气抑扬顿挫,平缓有致:“我心境不如神君坚定。舍不得以身边人为饵。”
谢湛全然不在意修祈说了什么,也完全不在意周身变化。
他只是将视线落在程安身上,声音越发沙哑:“过来。”
程安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却皱了眉头,思忖片刻,很认真道:“我本以为,那天我说得很清楚了。”
顶着谢湛的目光,程安异样的冷静:“神君。我很久之前,就放下您了。”
她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却发现早已一片清明,便笑道:“本来,数年前在人间界时,我还以为我能同神君做个朋友。不过现在想想……”
谢湛听着程安说:“不仅神君不屑。想来这也是不可能的。”
无论何种原因,谢湛将她软禁于仙界,就注定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程安永远不会接受他人全然不顾自己想法感受。
程安拱手一礼:“程安只是鬼界程安。至于那个不识字的凡人程安,神君便当六百三十四年前,永远死在了那个夏天好了。”
她每说一句,谢湛的脸色就青一点。
他感觉自己万年来头一遭失声。
六百三十四年前,程安死在了那个夏天?
那个烈日炎炎的酷暑?
为什么。
他只是想保她。
保那个永远在杏花苑等他的妻子。
只是想回到那个时候。
为什么这般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程安转头,攥起修祈的手便跑,“走啦!还不跑啊!”
谢湛这一次同样没有拦她。
无关重伤,无关阴谋,只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在程安走远后,谢湛突然俯下身,猛地剧烈咳嗽起来,素来孤松般挺直的背部抖动,
掌心竟是一大滩刺目的鲜红血迹,胸腔血气还在不断翻涌。
他撑着身体,缓缓起身,仙人在他身后忙道:“神君!为何有鬼气……”
仙摸不着头脑,因为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是神君啊。
天地最后的神明,身份最为尊崇之人,多少人想住在玉宸殿却不得,想爬谢湛的床却被丢出雪川之外。
“……无事。”
谢湛费劲地合了合眼,制止身后仙人上前,身形却有些不稳,脑海却被往日一幕一幕填满,纷纷扰扰的记忆涌上,让人一瞬间分不清现实。
他记起了为自己强行忽略的很多事情。
那个夏日,在他临走之前,程安最后一次走进他的屋子,烛火下,替他细心准备护心镜和避暑用的麻衣。
那天她笑的很温柔,将东西收拾的也很干净利落。他心情很好,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自己带回的东西,她却头一遭很平静地说没有,只是嘱托自己,务必要安全归来。
怎么会没有。
下人们说过的,大少夫人喜欢吃食、喜欢美酒。
原来平安归来并不是嘱咐,而是遗嘱。
关于那个夏天,他想起很多。
她在庭院摘青杏,在厨房拿着木槌,捣弄着杏果酿酒,青涩带着点香气的滋味飘飘荡荡,最终埋在大杏树之下。
她也葬在那棵树下。
谢湛单手抵着头,忽的笑了出声,笑声断断续续,笑声带着些许的悲凉。
他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如此明显的认识到这点。
——程安,早就死了。
修祈笑着任由她牵着,竟一时忘了自己原先所有的谋算。
谢湛他不再想去管,深渊地底他也不再去在意。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筹划计谋,只是单纯由着程安牵着他往外跑。
这大抵是从他出生起,头一回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你想跑去哪里?这里,可已经是不周山边界了。”
程安语气沉重地同修祈道:“你昏头啦!”
修祈侧眸看她,弯着眼角:怎么说?”
“那里挨着仙界,人家的老本营!你怎么就这么……”
程安深吸一口气,一时词穷,她实在不明白,怎么老大这时候又格外正直起来。
“这么什么?”他难得勾起眉眼,露出轻松愉悦的神态。
“这么耿直啊!”
程安莫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人家都跑来鬼界,你不处理了,非要到人家地盘来打!要是仙们一窝蜂过来,你肯定要受伤的呀!”
修祈摇头,眸光温柔如水,语气却是傲慢:“凭他们,不至于。”
程安忽的停下来,牵着修祈落在一座山峦上,松开手。
修祈感受手中温度离开,稍叹了口气。
“不信我?”
他表情似乎很受伤,看了眼仙界,语气平和,却难遮挡其中锋芒,“我可是很强的。”
“我当然知道,我从来没就没对你的实力产生怀疑。”
能当着那么多人面从玉宸殿把她拉出来,能不有点东西吗?
站在山岗,程安直视修祈的深棕眼眸,一字一顿认真道:“可是,你不信我。”
修祈笑着,呼吸却有一瞬的停滞。
“你看,方才在我说六百五十四年的时候,你没有一星半点的惊讶。”
修祈笑容僵了一僵:“那是……”
“先别忙着解释,你听我说完嘛。”
程安悉数着一切,颇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仙界的那些鬼,你从未和我说起。”
“血池里的怪物,你的身份,谢湛想做什么,四兽封印,甚至李杵和你之间。每一件事,你从来都不肯向我透露一星半点。就好像…我是温室里的花朵,什么都不配看到。”
“……”
修祈难得的沉默。
程安眸色清明,直直对上修祈的眼睛,又一次重复:“修祈。我同你认识六百多年,你从来都不信我。”
“…都有所发现啊。”修祈的笑一点一点放缓,眉眼舒展,又似乎没有多大惊异。
他语调虽还是温柔,却总有些警醒的意味:“很多事情……知道了,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不会害你,以鬼界立誓,如何?”
谁成想,程安却皱起眉头,片刻后,摇头:“谁担心了这个了。”
“不够吗?”
程安啧了声,有些懊恼修祈难得的不通人心:“不是好事又怎样?这天下事情,一句好坏可分别不清。”
她向前一步,离修祈近了一点。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她语气意外的坚定,眸光明澈:“这与好坏,前路,都无关。”
修祈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清风在他们身边吹拂而过,飘来淡雅草木香,程安这才分别清楚了些,这似乎是莲花的气息。
许久之后,他似乎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你总有一天会全部明白。”
瞧着程安一言难尽的表情,修祈笑了声:“不过,现在也并非全然不能交代。”
程安看着他。
修祈弯着眼睛,轻描淡写又干脆利落地落下一句惊雷:“我曾经,也是神族中人。”
……
???
程安猛然瞪大了眼睛。
“这就接受不了了?”修祈笑道。
“不,怎么说……有点,呃,意外。”
程安唇角一抖:“现在神族,都这样烂大街了吗?”
说好的万年前就已经被灭族了的呢?
——等下。
程安猛然反应:“那谢湛他岂不是……”
修祈点头:“嗯,说起来。他算灭了我的族人。”
“……”
太妙了,血仇啊。
程安额角一跳,她知道谢湛对修祈敌意不浅,但没想到,竟然隔着这么远的事情。
“不过,也没什么。我同他一样,与神族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多深,硬说起来……”修祈单手抵住下颔,似乎难得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笑了声,“我不过神族平平无奇的小人物而已,后来脱离神族,便没了神力,几经辗转,便来到了鬼界。”
挑明这些,他也懒得再用敬称,露出几分散漫:“我同谢湛之间,虽说关系不好。但血仇?谈不上。”
她又道:“那为何他……”摆了明的要杀你。
“自然是另有原因。”修祈抬掌,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可以拿灵识看看。”
程安照做,她凝神半晌,却只看到一点微弱的金光闪过。
“……”
这是……
她记得,这似乎是魂契的象征。
果然,修祈道:“我曾同人订立誓契,不能说,亦不可说。”
她倒是没想过这一点。
誓契往往有所抵约,修祈不作透露,也是理所应当。
她有些内疚。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追问修祈。
“不必愧疚,你并未逼问我什么。”修祈笑道,“好奇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事关你的性命。不过……事实到底怎样,自己去查,可好?”
这是修祈在让步。
他这些话,已经给出了暗示。
程安不会想不到。
曲无谋、谢湛、还有他,这三者最大的联系,是神族。
“嗯。”
神族当年,发生了什么。
若是知道这些,她上一世是如何死的,又为什么回到了现在。
一切,便有不再难以得知。
“这样。可满意了?安安。”
听着他再用这个名称叫自己,程安内心极为复杂。
真的是他。
她方才将修祈没有惊异,只当他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说那些话不过诈他一诈。
不成想,真的是原封不动那个陪了她六百年的鬼王。
“查到哪个地步,都可以。”修祈语气温柔,有默许的纵容,“放手去做,这一次,万事有我。”
他曾经错过同样错过一些事情。
只是这一遭,他不想再错过了。
无论程安最后发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对他如何,他都会接受。
在鬼界,他即是全知全能。
程安不知道,那日她雷劫之下身死,他同样也看得到,如身临其境,就连她是如何消散的,如何散成一点一点细微的光粒的,他都看得到。
因为看得到,所以……
才会想尽办法设计让神君利用时寸重启世间。
“……”
再见故人,程安莫名觉得鼻尖忽的有点酸。
却无端地,平和下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声音弱了下来。
“什么问题。”修祈点头,很是认真地在听。
“上一次,鬼界来袭…你到底……”
“濒死罢了。”修祈语气平静无波,似乎并不是一件大事。
风再一次吹过,拂过山岗,微冷。
“好了。”修祈见程安表情微变,换了话题,“既然你想搞清楚,我带你去一处地方。或许在那里,你会有所发现。”
“哪里?”程安声音有些干。
“赵国,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