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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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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23

    她反复翻看那张小照,把照片上学生妹的眉眼轮廓在心中描绘过无数遍,过程中自然少不了相互“比较”。

    无奈此乃女人通病,少女时期的姜晚贞也未能免俗。

    有人自信满满,但凡自己去“比”,一定拿全球选美冠军。

    又有人心虚气弱,譬如姜晚贞,拿不到爱情里的筹码和底气,于是乎越是“比”,越是想要临阵脱逃。

    起先认为自己胜在眼大唇浓,符合当季审美,更有人闭眼称赞,将她靓过钟楚红。

    然而她对着照片仔细研究三五分钟,突然认为单眼皮更有优势,足够典雅、足够古老、足够散发东方人韵味,走到哪里都够独特。

    更何况有人将她小心翼翼藏在枕下,夜深寂寞、独自孤独时都要捧在掌心仿佛观览、反复思念。

    想到这里,姜晚贞立刻输到一败涂地,而判她失败的人,是她自己。

    她盯着照片上的学生妹看了许久,久到一闭眼就是青春少女对住摄影镜头灿烂微笑的轮廓,渐渐这轮廓被吹散成一片虚无的云,笼罩在她初尝恋爱滋味的心上。

    她逃不掉,却又要安慰自己,本埠著名女作家都写过,“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她应当将“嫉妒”化作“欣喜”,鼓掌庆祝自己觅得一俊俏且长情的男人。

    她应当高兴,应当欣慰,应当…………

    总之不应当失眠,在这张残留着他的气息的床上,辗转反侧,无心向眠。

    “没出息!为什么要为男人伤心?”她提出千古疑问,万年不解之谜题。

    自然也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在翻天的妒海中转过身,把一帧小相放回原位。再躺平时已经彻彻底底失去雄心壮志,再也不去设想如何征服一批野马,她举枪投降,满心沮丧,想要找一块地缝藏起来,又不死心地想去问当事人,是不是旧情难忘,仍将她当做“替补”,甚至是“替身”。

    越想越伤心,她就沉浸在这一股自发的伤心当中睡了过去,也结束了她幸福平静的少女时代,只不过当时的姜晚贞懵懵懂懂,毫无意识,只当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一样是生活在姜五龙的羽翼下,一样只为她的爱情烦恼。

    而关于照片的事,直到最后的最后,姜晚贞也没能问出口,她到底还剩一口傲气,在岌岌可危的时刻撑住她已经被现实打得粉碎的脊梁骨,到死不向爱人低头。

    她还记得结束那天,风大,雨也大。

    大约是“蝴蝶”登录,气势汹汹,气象台挂八号风球,告诫全市民众待在家中,紧闭门窗,避免受损。

    那时风吹得窗户“哐哐”乱响,姚美芳穿一条紧身破洞牛仔裤,一件勒得紧紧的吊带衫,叼着烟同她说:“陈勘?他就是一条狗,谁给他好处,他就跟谁走,从前是你…………”姚美芳将她上下打量,上扬的眼线将她此刻的不屑挑得明明白白,“现在你一分钱都没有,你就是他用过的纸袋,恨不得立刻扔进垃圾桶。我么……他想要的我都可以给,所以,他现在是我的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姜晚贞,没有了姜五龙,你算得了什么?也就是一张脸够亮眼,想要钱,还可以出来卖。”

    姚美芳的话,一句也没有入她的耳,对于不在乎的人,她向来具有特异功能,能自主从视野当中抹去。

    姜晚贞只是死死盯住门缝之外,光亮的会客厅里,端着酒杯与人谈笑风生的陈勘。

    那个会笑着叫她“贞贞宝贝”的陈先生,就此死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

    到后来。

    陈堪说:“我说过一万次,我好想你,贞贞,你为什么不肯听?”

    姜晚贞望住他,他此刻脆弱,柔软,攻击力全无,与前一刻兽性四溢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她说:“有些事情,没办法回头。”

    陈勘不肯认输,“我不管,我要回头就回头,我要脱身,要自由,更要你——”

    刚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姜晚贞,在空荡荡的榕树湾别墅内,被几乎疯魔的陈勘重重扔到床上。

    他还要脱衣服、解皮带,做进一步动作。

    她却只安安静静地抚摸着曾经熟悉的枕套,许久不见一句话。

    陈勘跪在床边,伸手掐住她下颌,强迫她转过头正面向着自己。

    她的一双眼睛明亮如珠,深深印出他此时此刻的狼狈与不堪,她眼里甚至没有愤怒,也不见留恋,有的只是彻骨的冷、透体的寒,以及无可言说的绝望。

    “贞贞…………”

    他的声音在颤,捏着她下颌的手也在颤。

    她伸手轻触他眼角,她说:“你不要哭…………”顿了顿,又补充,“哭也没有用,我不会再心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姜晚贞。”

    陈勘慌忙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背紧紧贴住侧脸,说话时仿佛在上帝脚下祈祷一般虔诚,“贞贞,贞贞你告诉我,你同我讲,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真的…………我真的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你开口…………”

    相较于他的痛不欲生,姜晚贞反倒平静得出奇,他要贴住手,那就任他贴,她一动也不动,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或者是他无能,再也勾不动她的任何情绪,姜晚贞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段神态而彻夜难眠的小女孩了。

    “我想我已经重复过很多次,陈勘,我什么都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也没关系…………”一分钟前沮丧,一分钟后再度充满希望,他的自我鼓励,将两只眼都点亮,“或者你希望我改?你想要我怎么改,我都愿意,我都改,改到你满意为止!贞贞,你看我,你认真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好孤独…………没有人听我讲话,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可以听懂我…………”他仿佛被扔进一座孤岛,无人能与他交谈,更没有人能够伸手拉他一把,曾经有一个姜晚贞,跌跌撞撞闯进去,遍体鳞伤走出来,他的岛从此万籁俱寂,廖无人烟。

    姜晚贞亦想起从前,“那时候我在你面前说,无论别人怎么讲,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当然,我信了,可是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要不要我替你说?”

    “我有苦衷,暂时不能对你讲。”

    “知道了…………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她面无表情地问。

    “姜晚贞…………”

    “还有事?”

    他松开她的手,小心仔细地放回她侧腰。

    “是不是无论我讲什么都没有用?你恨我入骨,一分钟都不想和我相处?”他问这句话时,心中被绝望填满,却又仍然抱有一丝愚蠢的希望,是这希望令他不敢抬头,只敢垂下眼,盯着自己掌心杂乱的纹路。

    毫无意外,全无希望。姜晚贞回答:“是也不是…………”她叹一口气,冰冷的字句一个接一个敲打在他脑海,就仿佛那一夜的狂风和暴雨,一下接一下将她击碎,“我其实不恨你,但我也不愿意再和你纠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陈先生,也许这可以是你对我的……最后的仁慈…………”

    话太难,心太苦,人生波折种种,都令人抬不起头望向远方。

    他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反复搓揉着自己的手,等了许久,久到姜晚贞以为她这一生都等不来答案,他才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抖了抖西装上的褶皱,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到此刻,他又是体面、阴狠、老谋深算的商海新秀,处处透着挺拔坚韧,让人不敢小觑。

    如果脆弱和忏悔博不到怜悯与宽恕,那就索性通通收起来,等待时机,来日再战。

    一切结束。

    姜晚贞也默默坐起身,将凌乱的长发都拨到耳后,“时间太晚,这里又偏僻,我搭你车走,会付你车钱。”

    “太客气,前女友搭车还要收钱?传出去败坏我名声。”

    “你最好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你有过一段——”

    “有过一段什么?贞贞,连过去都不肯面对?怎么能算成年人?”

    “不用——”

    “不用我管!ok,收到,我马上闭紧嘴。”他迅速转身,暗含怒火,却要憋在胸口,隐忍不发。

    他难以想象,曾经能够被他一眼看透的姜晚贞,竟然彻底逃脱他掌控,他原本打算等一等,等事情完结,再撕开伪装,堂堂正正和她相见,或者低头痛哭,或者跪地求饶,总有一招能派上用场。

    当下,确实是他心急,等不了,克制不住,贸然把时间线提前。

    但事情出乎预料,她要向前走,他仍然想将她困在原地,却发觉着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这是一场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车到闹市区,姜晚贞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六。

    汽车电台里,女主播捏尖嗓音,反复告诫,来自天文台的强风信号,热带气旋“妮妲”距本埠西北偏西约一百八十公里,预计向东移动时速为九十公里,明日下午三时接近本港,届时请市民尽量减少外出做好防风准备。

    霓虹灯下看不见乌云,霓虹灯上,天边青黑色的云镶嵌暗金色的边,一层叠着一层,四周围充满低气压,路行人脚步匆匆。风吹起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写满少女心事,停歇三秒钟,紧接着又吹起道路边长长短短色彩斑斓的裙,掀开来令路旁藏在大熊玩偶里发传单的秃头男眼凸心跳,一个接一个,瞪大眼,放肆去看女学生女白领白花花大腿小腿,赤橙黄绿青蓝紫三角平角蕾丝条纹各色底裤,即时上演限制片,浅黄色传单掉落满地也不管。

    一座不夜城,十一点正预热着凌晨狂欢。

    情侣手拉手闲逛,找一间电影院接吻抚摸,尽心尽情;三五老友相约,穿梭过一条条热闹街市,为找一件合心意的裙。

    世界如此美好,又如此荒谬,姜晚贞却在车里贪婪地观赏着车外的繁华与庸俗。

    可怜她连这一点点庸俗的平静都不能够拥有。

    车开至春勘道,古老的海味又浮上来,很快爬满宾士车。

    姜晚贞扔下一张百元钞,快速下车,回关车门,继而头也不回地跑进那座阴暗潮湿的老楼里。

    回到家,推开门,没时间伤感,奶奶独自在家,把大米、面包、牛奶、卫生纸等等诸多杂物,倒了满地,见到姜晚贞出现,奶奶立刻板起脸,凶巴巴、恶狠狠地开始发号施令,“伊美达,你不在家里做事,又跑去哪里乱逛?你有只有礼拜天一天放大假!不要玩的太过分!现在马上把家里收拾好,做好饭,阿五刚才同我打电话,他今晚要回家吃饭!做不好,明早就收拾东西滚回菲律宾!”

    负重感、窒息感,一瞬间齐齐向她袭来,而她毫无抵挡之力,只能全盘接受。

    她喉咙紧张、胸口沉闷,一口气也难喘得过来。

    而奶奶还在拍桌子、捶胸口,大喊大叫,吵得人耳根嗡嗡,“什么世道?菲佣都不听话,每天就知道偷懒!我看他们,钱倒是照给!真是死蠢!我看你……我看你懵盛盛,事也不要做啦,回家享福吧!哎呀,无端端气死我!阿五!阿五回来没有?愣着干什么?我叫你去门口接一下阿五呀!”

    姜晚贞一声不吭,从厨房拿出拖把同抹布,开始一点一点收拾房间,这一天波折起伏,她已然累到极致,当下不但要做额外家务,还要听奶奶絮絮叨叨不停不休的骂声,骂到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走错肉身,她原本就是家中菲佣伊美达。

    奶奶正骂到“不肖子孙,迟早有报应”,家中就传来“咚咚咚”敲门声,不用开门姜晚贞都能猜到,是邻居上门投诉,要再度控告她奶奶深夜扰民。

    老屋子,纸板墙,一点点隐私都隔不住。

    伸手开门,果然是邻居四眼姐,隔着铁门上半生锈的栏杆好奇地往里窥探。

    四眼姐穿一件花衬衫,短头发烫成起伏的波浪,浑身上下除却一双厚重的眼镜外,都是当下流行,“姜小姐,不好意思,又是我。”

    姜晚贞转换表情,迎面堆笑,“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刚才又吵到你了是不是?对不起,我马上想办法解决。”

    然而她能有什么办法?劝又不听,又不能真去给奶奶嘴上贴封条,没回都只能暂时将奶奶安顿在卫生间,只因卫生间的墙壁最厚,隔音最好。

    “姜小姐……”四眼姐伸手拉了拉衬衫下摆,试探着开口,“我有一个小小建议,你想听就听,不听就当我没说过。”

    “大家都是邻居,我也知道我经常打扰到你家,你有话直说,说什么我都不介意。”

    四眼姐踮起脚,往屋内探了探头,望见客厅那位老人家还在拍着大腿,嘴里鼓鼓囊囊,念念叨叨,只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可见是累了,体力不够支撑她那莫名其妙的愤怒,“姜小姐,我讲实话,你天天这么锁着她,也不是个办法,老人家不开心,你也不开心,不如送到疗养院去,你全心全意工作,老人家也有同龄人作伴,两全其美。”当然,人一走,也不会吵到她。

    然而疗养院有好有坏,高级的供不起,简陋的,老人家送过去恐怕天天受委屈。

    况且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奶奶离不开她,还是她离不开奶奶。

    毕竟那是她对过往生活的最后一点念想。

    姜晚贞努力地保持微笑,向四眼姐点一点头,“好的,我会考虑的,多谢你替我想办法。”

    “我看你年纪轻轻,既要工作,又要照顾老人,实在不容易,但不过…………我再多讲一句,你不要介意…………”

    “你说,我在听。”

    “人有时候要学会放过自己,姜小姐,把责任都放在自己身上,对其他人也不公平。”

    姜晚贞的笑容僵在嘴角,这句话击中她心底最后防线,她低下头,努力把马上要脱框而出的眼泪逼回眼底,再抬头时只剩下冰冷的、程式化的笑容,同四眼姐说:“多谢提醒,我会认真考虑的。时间不早,我去安顿奶奶睡觉,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好的好的,你忙。”四眼姐向她投来同情目光,转过身走回自己家中。

    姜晚贞关上门,面对满屋狼藉,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与无力。

    她慢慢下蹲,在牛奶与大米的混合物面前,在奶奶一句接一句的咒骂声中,紧紧抱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感受到这世上为她留下的一丝丝温暖,一丝丝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再起身时,她的脸已经戴上面具,变作百毒不侵,无坚不摧的女武神,从未将眼前凡尘俗世放在心上。

    等到她收拾完客厅,再安抚好奶奶入睡,时钟已经走到凌晨三点,她独自坐在客厅小沙发上,盯着暗处一明一灭的香灰想了许久,才好似痛下决心一般站起身,从马桶水箱里,取出一只密封袋,里头装着前天从普士顿银行取出来的美金和物品,她从里头掏出一叠美金,收在帆布包里,口中默默念叨一句,“对不起”,便又将密封袋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原位,同样角度望过去,方才还在明明灭灭的香灰已经彻底暗淡,黑暗中她想起姜文辉的脸,他总是习惯性地扶一扶眼镜,露出斯文腼腆的笑,同她说:“我家贞贞,将来要做大律师,穿法袍戴假发,法庭上慷慨陈词,惩恶扬善,好犀利。”

    “等我做律师都回归啦,是新时代,恐怕不必再戴假发。”

    “那更好,贞贞一头靓发,闪到陪审团个个都投赞成票。”

    “又不是选举。”

    “总之我家贞贞前途光明,一定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哎呀,你好肉麻…………”

    “所以你要远离这些事、这些人。”

    “又来啦,说教开始。”

    “你还太小,看不明白,这些东西就像泥潭一样,只要你沾一点,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到最后想逃也没有方向。”

    ……………………

    光线太暗,她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沉默中伸手碰一碰脸颊,却触到满手冰凉的泪。

    “对不起…………”

    她再次选择低头,与现实妥协。

    哭过、伤心过,生活依然要继续。

    第二天六点不到就要起床,出门时太阳还在山的另一面偷懒,迟迟不肯露头,姜晚贞已然跳上开往学校的小巴。

    晨间电台够醒神,踏着春日的光开始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接下来呜呜呜哇哇哇,用轻快节奏带动气氛,她旁边做一位梳羊角辫的小妹妹,竟然在座位上跟着音乐扭动起来,着实是青春好时光。

    不似姜晚贞,暮气沉沉,垂垂老去。

    她照旧是踩住最后一秒钟进教室,教授透过老花镜瞥她一眼,认出是他课上那位从不迟到也从不早到的姜女士,于是微微一笑,他对特立独行的人都有额外偏爱。

    老教授满头银发,总爱拿出一派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述从前在联合国做事的传奇事迹,炫耀得十分高级。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姜晚贞依照习惯,又是头一个跑出教室。

    今天下午放大假,她抓紧时间,赶到赛马会康复中心,熟练地挤上电梯,将自己塞进一只沙丁鱼罐头,又在四楼下电梯,左拐再执行,终于抵达403房。

    病房内一共三张床,另两张床上的人都“乖乖”躺在病床上,闭紧眼睛,一动不动,好似回到新生儿睡眠状态,温暖安详。

    只有靠窗这张床,有人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面对窗、背对门,直挺挺坐着,两只眼望向窗外不断变幻的云,看得痴迷入梦。

    “哥——”

    她放轻脚步,凑上前,看了看木偶一样面无表情的姜文辉,再看一看窗外,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当然,连她自己都清楚,她抛出去的所有疑问,姜文辉都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从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被外界打扰。

    许多时候,她都要羡慕姜文辉,能够安安静静,了却烦恼。

    不过生活不肯给她机会产生过多伤感。

    她很快挽起袖子,从病床前的小柜里找出毛巾、牙刷、刮胡刀、指甲钳等等护理用具,开始熟练且仔细地给姜文辉剃胡须、剪指甲、修头发,期间挡住他视线他也不作任何反应,双眼保持前一刻的角度,偶尔眨一眨眼,眼珠子却一动也不动。

    姜晚贞围住他,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里也不忘与她最亲近的人“闲聊”,“上学期课程,我每一科都是a,拿全额奖学金,足够缴学费、生活费,只不过你这里和奶奶的花销还有一点点困难,不过不要紧,我来想办法,总不至于没饭吃,万不得已,还有综援…………不过社区议员听到我名字就想逃跑…………你觉得好不好笑?当我是恶鬼,见到我就要倒霉…………”

    然而无论她说什么,姜文辉都如同泥塑一般,不肯给她半点回应。

    而她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演独角戏,她拿梳拿剪,很快把姜文辉乱长的头发修剪得清爽干净。

    她放下工具,左边看完右边看,欣赏自己的大作。

    “手艺不错。”

    姜晚贞以为自己幻听,这个地方从来死气沉沉,根本不该有人声。

    一抬头,一位中年女士,穿着利落的西装裤、白衬衫,一头齐耳短发,锋芒毕露。

    黎胜男倚门站立,不知道在出声之前已经观察姜晚贞多久。

    几乎是下意识的,姜晚贞浑身肌肉都绷紧,精神张力达到极致,呈现出母兽护子的警戒,同时又藏着羞愤与苦恼,她痛恨黎胜男的突然出现,拆穿她仍然生活体面的伪装,将她的窘迫、艰难赤果果地摆在眼前,令她无处躲藏。

    姜晚贞眉头紧锁,面皮紧绷,语气自然算不上友善,“你来干什么?”

    黎胜男摊开手,做抱歉姿态,视线也落到姜文辉后背,尽量避免与眼前这位神经敏感的女士做眼神接触,“我只是认为,也许我和你……有进一步接触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事或者说错话,才让黎警官有了这种错觉,如果是的话,那我道歉,是我不好,耽误你时间。”表面上道歉,实际上拒人千里,就差开口讲“请你滚出康复中心”。

    黎胜男当然听得明明白白,但她既然来了,就没有轻易离开的道理。

    她向前一步,随手关上房门。

    眼下房间里就只剩下黎胜男、姜晚贞,以及其他三位痴呆男士。

    黎胜男说:“讲实话,我从心里敬佩你,从天堂跌到地狱还能如此坚韧,真是难得。”

    姜晚贞低头,慢条斯理地把毛巾叠起来,暂时放在小桌上,“其实不难,人总有求生欲,精神上想要灭亡,每个细胞却都要拼尽全力挽救你,我就是这样。”

    “行尸走肉?”

    “马上就是。”

    “姜五龙应该都已经为你安排好,我想……不至于到这一步。”

    “你也说,是你想…………”

    “姜小姐,你其实不必对我抱有敌意,坦白讲,我是来帮你的。”黎胜男更加走近,伸手拉一拉西装裤,顺势坐到姜文辉病床上,半点不拘束。

    姜晚贞笑了笑,冷冷反问:“黎警官对每一位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都这样……友好亲切?”

    “不是。”黎胜男侧过头,看着木头人一样的姜文辉,“姜小姐,你对我来说很特别,我不想看见你受苦。”

    “所以?”

    “所以我想帮你,就看你给不给机会。”黎胜男仰起脸,看着姜晚贞的眼睛说,“姜五龙开价要见你,想必不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而已。”

    “你都监听清楚?”

    黎胜男倒是不遮掩,坦然地点点头,说:“从头至尾,一个字不漏。”

    其实何止?

    她好似鬼附身一般听了无数次,到现在脑子里还能自动重复。

    姜晚贞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那我们更没什么好谈的了。出于一个良好市民的义务,我多嘴提醒黎警官,不要在我身上放过多关注,那只会浪费时间,浪费警力,更浪费纳税人的钱。”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从警十年,我有我的工作方式。”黎胜男抬手指一指太阳穴,“我相信直觉。”

    “所以你的直觉告诉你,我才是幕后黑手?”

    “不不不。”黎胜男摇头,食指指向姜晚贞,“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才会是扳倒幕后黑手的英雄…………”说完得意地笑起来,还不忘补充,“女英雄。”

    姜晚贞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她眉眼严肃,牢牢盯住黎胜男,“黎警官真会开玩笑。”

    黎胜男却说:“我没有在开玩笑,姜小姐,姜五龙是不是告诉你去取一件关键物品?如果是,我劝你一定不要沾手,否则…………”她看一眼身侧的姜文辉,把一切都装在不言中。

    这一眼虽然不带恶意,但却看得姜晚贞心生怒火。她咬住下嘴唇,默默垂下眼睑,望着姜文辉一双无力的、已经缺损的腿,想象着他身体里的十八颗骨钉,回想着他曾经痛不欲生的叫喊,头皮一阵发麻发痒,她头低得越发向下,下嘴唇也被咬出血腥味,沉默着,久久不语。

    黎胜男认为她正低头示弱,便抓紧时间,乘胜追击,“听说陈勘昨晚又在骚扰你?他现在春风得意,跟着姚金龙做正经生意,想尽办法告别过去。其他人也个个风生水起,只有姜五龙面对死刑,还有你大哥姜文辉,我说话直接你不要介意,姜文辉现在这个状况,你认为他还可以坚持多久?如果你是他,你愿意保持这个状态活下去?姜小姐,不是你闭上眼,问题就不会找到你,这些事情你迟早要面对,等姜五龙的判决结束,你还有多少天太平生活可以过?我看不超过三天就要去公海捞你。不过你倒是可以答应陈勘,安安分分去给他做小,这样生活会变得简单一点。”

    “你不必出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她退到窗边,靠在窗台上,终于肯抬起头,与黎胜男面对面交锋,“你刚才说你讲话直接,那你不如再直接一点,不要让我猜来猜去,万一猜错,恐怕要耽误黎警官升职表彰。”

    黎胜男疑惑道:“姜五龙难道没有和你提过龙头杖?”

    姜晚贞说:“不好意思,古惑仔这一行,都是传男不传女。”

    黎胜男似乎是被这句话逗乐,仰起头,双手向后撑住上半身,保持住胜利自在的姿态,咧开嘴笑个不停。

    姜晚贞耐心地等她笑够。

    春天将近,窗外的海鸟也叫得格外开心,叽叽喳喳却不显得吵闹。

    黎胜男说:“可惜姜五龙没有你的幽默感。”

    话说完,笑容收得干干净净,一张脸严肃紧张,半点幽默感都不留。到关键处,她并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姜小姐,无论你知道,或是不知道,作为你的长辈,我最后给你一句忠告——”

    “我洗耳恭听。”

    “加入听到有任何关于龙头杖的消息,马上打电话通知我。有些事想必你已经了解,现阶段想找龙头杖的不止我一个。如果仅仅只是一个仪式,或者说一只传家宝,为什么齐德要在会上正正式式提出来,还要拿这个当做出来选的筹码?要知道,姜五龙坐监,和联胜现在风雨飘摇,实在没必要费力气去找‘传国玉玺’,除非这块‘玉玺’另有乾坤。”黎胜男伸直两条腿,略显幼稚地从床上蹦起来,尔后拉一拉衣摆,努力保持修身小西装的平整熨帖,“有任何话想说,都可以打给我,这次不要再‘不小心’落在巴士车上。”

    说话间,把一张白色纸片递到姜晚贞身前。

    “你有信息我一定会打给你?”

    “当然,因为我诚心诚意想帮你。”

    “黎警官原来是菩萨下凡,打算普度众生。”

    “嗯…………也许有这个可能性…………”黎胜男似乎真的歪过头想了想这类荒诞的可能性,她埋头苦思的时候,姜晚贞已然接过纸片,捏在手里。

    “callme”黎胜男一面倒退着走路,一面摇晃手腕,对着姜晚贞作出打电话的手势。可见目的达成,黎胜男走得志得意满。

    403号病房大门紧闭,再度沉寂在无声的世界里。

    姜晚贞长舒一口气,转过身,与姜文辉并排坐在床边,只不过一个抬头往窗外,一个低头看手中的白色纸片,默念着:“9816…………7351…………”

    她脑中一片空白,思索许久也找不到半点头绪,事情复杂得超乎想象,她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竟然去向身边超然往我的姜文辉求助,“你知道的…………你知道她为什么来…………你也知道龙头杖的秘密…………是不是?”

    没回应的事情,问多少次都是枉然。

    病房里安静到窒息,姜晚贞低头望向脚尖,发觉自己的浅蓝色帆布鞋已经被洗到发白,右脚斜肩处又不知道在哪一段积水的小巷里沾上污渍,在细节处将她描绘得如此……不体面……

    她正皱眉,发愁今晚是否又要多一件工作——洗鞋,忽然间姜文辉好似炮弹一样从床上发射,冲向窗台,口中“啊啊啊啊啊”地乱叫,仿佛在召唤窗外树下看不见的海鸟。

    “砰”地一声闷响,肉身撞在混凝土墙壁上,发出沉闷警告。

    但撞墙的人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全部身心都集中在被高层建筑割裂的天空上,除了云和风,他仿佛还能看见无数光亮,正在吸引他往前冲——

    万幸窗户早就钉满栏杆,阻绝一切不安全的可能性。

    姜文辉的灵魂困于一具痴呆、迟缓、缺损的肉体,他的肉体却被困于赛马会康复中心403号病房。

    他备受煎熬。

    姜晚贞走上前,靠在姜文辉瘦削单薄的背上,轻轻说:“我好想帮帮你,可是我好想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无能为力,所以…………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一定拉上他们给你陪葬…………到时候你就跟我走,我到天涯海角都带着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哥……我真的好想你…………”

    到现在,尝过了才清楚,最痛的思念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她与姜文辉隔着一座巨大无垠的深沟,今生注定无法跨越。

    她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不过,在和黎胜男的对话当中,她有一句话讲得实实在在,姜五龙对于他的“正事”,确实是传男不传女,因此和联胜、龙头杖,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词汇,听进耳朵里,却穿脑而出,勾不起半点联想。

    当晚台风如约而至,客厅一台纸盒大的电视机,反复播放着老掉牙的粤剧曲目,好在奶奶看得如痴如醉,还能时不时跟着屏幕内的粤剧名伶哼唱几句,她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保持半个钟头正常人时间,能够短暂地放过姜晚贞,令她不至于累死家中。

    女伶正常唱到,“君虞,君虞,妾为女子,薄命如斯。”

    奶奶也跟着女伶哼一段,哼完还要讲,“唱的不好,气不足,声不亮,不如我…………我十八岁登台,靠唱戏养活一家九口…………个个都当我是摇钱树…………”

    而姜晚贞正躲在浴室,面对漆黑发亮的龙头杖发愁。

    说是龙头杖,其实并不长成“拐杖。”

    龙头杖不超过十五英寸长,梨花木,通体黝黑,头部雕出一条盘龙,底部却变作锥形,一点纹路也不设,龙头部分似乎被人把玩过太多次,摸得油亮泛光。

    总之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工艺品,放在商店柜台上,根本不值得顾客停留。

    “不可能…………”

    电视机一边唱戏,一边播放着滋滋电流声,这时窗外一个惊雷炸开,客厅里,李益正唱到,“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心惊燕好皆变空。”

    原来是《紫钗记》。

    听完这一段,奶奶突然激动地拍着桌子骂起来,“卢太尉该死!要把他千刀万剐,喂狗喂猪!想尽办法拆散一对有情人,真该天打雷劈!”

    轰隆隆,雷声震耳,一道又接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电光郭艳,姜晚贞突然发觉龙头杖头部有一道裂痕,被遮掩在突出的蛟龙之下,很难看清。

    她立刻起身,冲进厨房寻找工具,一通乱翻之后,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拿起菜刀,对上龙头杖上那道裂痕,咬紧牙关用力一撬——

    龙头杖分作两截,头部掉落,尾部当中藏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扁平小钥匙,钥匙上有一面刻着“fc2253”字样,就再也没有任何提示。

    电视机里悲悲戚戚,为爱生、为爱死,小玉掩面痛哭,正唱到:“我典珠卖钗,以身待君,我盼君望君,醉君梦君,你到今竟再婚折害侬。”

    看得入神的奶奶只跟唱到后半句,“醉君梦君,你到今竟再婚折害侬…………”这是好似突然间从梦中惊醒,站起身就往厨房走,口中念念叨叨,“看电视看到头昏脑涨,要紧事全部忘光光,到这个时间,阿五刚刚踢完球回家,一定要喝一大锅糖水,喝不到糖水,阿五要摔东西、发脾气,叮叮当当,没完没了…………”

    “fc…………”姜晚贞死死盯住钥匙上的刻字,却又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竖起耳朵去听神志不清的奶奶说话。

    雨哗啦啦下个不停,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李益与小玉情意缠绵,最重要打破阻挠,抱头痛哭。

    “盟誓永珍重。我未负你恩义隆。枕边爱有千斤重。大丈夫处世做人,应知爱妻兼尽忠。”

    她比小玉吃得苦更多,却可惜,陈勘不是李益,世上亦没有起死回生药。

    他们都不够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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