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娜塔莎压抑着怒火,提着沉重的裙子在走廊上步履匆匆。她的脖颈修长,下巴微抬,身姿挺拔,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然而这只天鹅现在看上去并不好惹。
娜塔莎的胸腔被不甘和憎恨填满,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冷静,她甚至都没有发现走廊上的死对头玛丽。
看着娜塔莎对自己视而不见,玛丽一把拉住了娜塔莎的手臂。
“我亲爱的娜塔莉亚,”玛丽把她拽到自己身前,一挺胸脯,把宝石项链挤到她的手臂上,“你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抓住娜塔莎无异于抓住了一只饿极了的棕熊,穷凶极恶,能活生生把人扯碎吞食。娜塔莎的凶恶面目原形毕露,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剐着玛丽的脸。
虽然玛丽见过娜塔莎各种样子,可此时她凶狠的神情还是令玛丽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你……”玛丽布雷兹的蓝眼睛看着娜塔莎,说话迟疑。
“娜塔莎,别走!”
两人被男人沙哑的声音惊到,齐刷刷地扭头盯着他。
扶着墙壁出来的高沃德斯半边脸红肿,看着娜塔莎的眼神晦暗莫名,好似带着水光。
娜塔莎冷哼一声,抽出自己的手臂就要离开。
玛丽看两人之间的情况不对劲,双眼放光,死死抱着娜塔莎的手臂。
“哦,娜塔莉亚,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一定要和我说说!”玛丽兴奋极了。
娜塔莎眼见高沃德斯就要追上前来,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抽出抽屉里哥哥送的那把枪,给这两个人来一发。那可就真是个可以载入史册的大笑话了。
高沃德斯越走越近,娜塔莎迫于无奈,对着玛丽虚伪地灿烂微笑。
“很美,比我的所有首饰都好看,我真嫉妒你。”她指着玛丽胸前的项链,语速飞快。
玛丽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娜塔莎说的话。这是娜塔莎第一次对她低头。
就在玛丽愣神的时刻,娜塔莎抽出了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换,那样的高傲和不屑。
啪!
她无比顺畅,看都不看就直接用手背给近在身前的高沃德斯甩了个巴掌。
高沃德斯捂着脸,受伤地凝视着娜塔莎。他深爱的表妹看起来根本不理解他的苦心,没了能够支撑家中爵位的男人,娜塔莎那张脸和巨额的嫁妆立刻就会成为抵在她脖子上的刀!
玛丽还没见过娜塔莎如此粗鲁的场景,张大嘴巴说不出话。要知道,她们就算要打人也不会亲自动手降低自己的格调。气急了,也就是摔砸东西而已。
娜塔莎头也不回,趁着这机会走入了舞会大厅,只有穿过那里的大门,她才可以离开这片满是嘲笑和奚落的地方。
恰逢第三支舞开始,娜塔莎的身影无人注意。她快步离开,那个不合她心意地女仆却又凑了上来。
“别跟着我。”娜塔莎瞪着芬妮。
芬妮有些不知所措,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可是大公说……”
娜塔莎冷冷地看着这个新来不久的笨女仆。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走前一眼看中芬妮,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做贴身女仆。这女孩笨手笨脚的,话也说不清楚,只有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蛋还算是可爱。
“哥哥为帝国而战,我就是庄园唯一的主人。如果你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主人的话,我会把你辞退。”今晚真是娜塔莎人生中最糟糕的晚上之一,她没心情跟一个小女仆掰扯,也按捺不住自己原本的坏脾气。
芬妮低下头,不再说话。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能给领主大公家的小姐做女仆已经算得上是无上荣耀了。得到这一份工作之后,父母感动得落泪,亲吻着神像的脚底,感谢神灵庇护她家的小女儿芬妮。
要是因为自己的失误丢了这一份工作,芬妮不敢去想父母会有多么失望。
娜塔莎这种自私的贵族小姐是无法和芬妮共情的,她见芬妮没有追赶的意思,提着裙子一步一步往花园里走。
晚宴上热闹非凡,这是莱特温家族在唯一的继承人离开领地以后召开的第一场宴会。可主持宴会的人不是作为莱特温家女儿的娜塔莎,而是她的舅舅奥尼恩斯·霍耿。
花园里很黑,天使塑像提着的灯发出微弱的光。
娜塔莎脚步不停,朝着更深的方向走。莱特温庄园占地颇大,花园的尽头是一小片围绕着湖泊的森林。直到走近没有一点光亮的林中,娜塔莎才放下裙角,额头抵着树干,闭着眼喘气。
“该死的,都该去死。”娜塔莎忍不住回忆宴会上众人的目光。
他们都瞒着她,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哥哥可能已经在战场上被敌人开枪打死了。
娜塔莎恨恨地咬牙。
他们在庆祝什么?
是庆祝哥哥死了,莱特温家的财产就该由她的表哥、那个软弱的男人来继承吗?只要一想到舅舅一家的眼神,娜塔莎就感到恶心。他们不仅将莱特温家族的财产看作囊中之物,甚至还想让他的表哥娶她!不仅是财产,就连莱特温家的贵族血脉他们也咬一口吞下。
娜塔莎的指甲嵌入树皮,树上翘起的木屑将她白嫩的指腹扎得鲜血淋漓。
做梦!
这一刻她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
凭什么家里的财产只能由男人来继,凭什么!娜塔莎的胸腔剧烈起伏,她恨极了财产的继承法则,也恨透了命运女神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
父亲极不体面地死于酒精,独留她一个人在家中惶恐爵位被收回。好不太容易兄长回来袭承了公爵的位置,没过多久又加入军队出征,现在生死不知。
她记得舞会上众人的表情,那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怜悯与嘲讽。娜塔莉亚莱特温从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只有众人追逐她的份,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可怜她?
想到这里,娜塔莎简直要作呕。
更别提表哥小心翼翼求婚时说的话。
“我会代替凯撒照顾你,我会对你好的。只要嫁给我,你依旧还是莱特温家的主人。”
她本就是莱特温家的主人!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冷风拂过娜塔莎的面庞,让她冷静了一些。
她必须做好哥哥死讯传来的准备,决不能让自己处于被人掌控的位置。
可她要怎么做?娜塔莎握紧拳,第一次感到无力,就连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都快要滴落。
她很要强,但一颗极度渴望尊严地心脏并不能给予她勇气。她是个人,当然会害怕,尤其深陷这种绝望之中。
难道父亲和哥哥死了,她就只能嫁给那些不如她男人,仅仅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可靠的庇护吗?
她不要!
娜塔莎的舌尖尝到了铁锈味。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月光下,面前黑沉沉的湖面上似乎缀着细碎的星光。娜塔莎走过去,想在湖边找个地方坐下。然而昨日的下过雨,湖边的草地泥泞,娜塔莎在黑暗中看的并不清楚,一脚踩进了湿润的泥巴里。
新做的丝绸鞋面深陷在泥沼,娜塔莎奋力想要拔出自己的腿,却没办法站稳,最终摔倒在泥水中。
娜塔莎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吓得尖叫。
肮脏的泥浸湿了她华美而昂贵的衣裙,就连她的半边脸都泡在泥水里。娜塔莎昂起头,下意识抓着手下的青草,借着月光的反射,看见了自己湖中的倒影。
像个野人。
娜塔莎忍无可忍,大叫起来,揪下青草甩到湖中。可惜她的力气小,青草慢悠悠地散落到湖面,好一派悠闲。
“为什么都要和我作对!”娜塔莎咬牙切齿,“就不能让我好过一点吗?我在秋天才穿过黑裙子,接下来又要披上黑纱吗?”
“我做错了什么?!”她痛苦地抓着湖边的杂草,因为太过用力脑袋空白,耳边只剩她自己发出的粗重喘息。
没有人能回答娜塔莎,也不会有人回答她,就算她把自己气到耳鸣。
“我明明不比他们差。我会骑马,我会击剑,我甚至能拿着哥哥给的枪杀死林中的狼。凭什么要把我的东西拱手让人,那是我的!是我的!”娜塔莎不甘又绝望,朝着近在咫尺的湖面发泄着,“我会比他们都做得更好的,我才应该得到全部,凭什么女人就不可以……”
“我不要他们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我不要他们的可怜,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那些敢嘲笑我的贱人!”
积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从娜塔莎的眼眶滑落。
被娇养大的孩子在人前倔强的不肯哭泣,此刻却因为被泥水弄得狼狈而奔溃地放声大哭。她肆意地又哭又骂,反正周围无人,不会有人知道平日里高贵的莱特温小姐此时此刻满身脏臭像个疯婆子。
虽然躺在湖边的泥巴里,可娜塔莎从来没觉得这样尽性过。她可以把平时装出来的那一面撕得粉碎,把自己丑恶的内心尽数抖露。
她说她恨自己喜怒无常的父亲,对父亲的死她一点都不感到遗憾,唯一值得惋惜的就是在父亲死后的几个月内她必须穿着自己不喜欢的黑裙子。
她说她也不对亲生兄长从前的悲惨遭遇感到怜悯,毕竟她曾没有良心地踩着他往上爬过。等需要哥哥,她可以下贱地舔着脸去讨好他,让他毫无芥蒂地奉自己为掌上明珠。
她恨所有人,包括哥哥。
他为什么死了?他知不知道他死了自己的处境会有多难过!
但娜塔莎最恨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没用,她恨自己的无能。
她应该爬得更高!
要是她能走到女皇身边,要是她是她曾经不耻的大臣的女儿……她一定会牢牢抓住女皇。只要她愿意,让别人喜欢她轻而易举。
如果她能成为第二个女爵……
那些男人是否胆敢向她求婚轻慢她?
娜塔莎喘着气,眼神放空,渐渐着了迷。
她没有注意到身下的泥巴在慢慢蔓延,将她一点一点覆盖。
而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也开始震颤,水中她的倒影扭曲,那张精致诱人的脸显得诡异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