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十)
入夜,山海客栈。
待李长河上楼后,长生边收桌上的酒坛,边欲赶清和、墨白也上去,皱眉嫌弃道:“人李先生不比你们喝得少,怎么也不见一身醉醺醺的……”
墨白不服气,挑眉道:“小长生,这话就不对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醉了?”
“没醉归没醉,可你们自己闻闻,这么重的酒气谁受得了……”少年依旧眉清目秀,神色俊朗而生动,“还有,别总小啊小的,论年岁,我比你还要长几岁呢。”
墨白还没从那句“还要长几岁”缓过来,就听他又道:“若论别的……”
见他停住不说了,墨白追问:“怎样?”
一旁清和笑了,接道:“你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他。”
墨白一噎,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动,狐疑道:“你们主仆二人莫不是合起伙来诓我吧?”
长生不作声,自顾自地收好酒坛,端着那个足有一张方桌那么宽的木托盘,大摇大摆地去了后院。
清和眯起眼看着他,道:“你觉得呢?”
墨白大惊,道:“我知草木之灵修行不易,且心性淡泊,寿数久长,但要比我年长,至少得有数千年根基,修为还比我高,长生他……”
见墨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清和笑了笑,道:“他修为倒不见得有你高,只是比较擅长打架而已。”
墨白双目灼灼:“而已?”
清和拦下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和长生比划几下试试的墨白,忙道:“你就不想听听他的来历?”
墨白“哦?”了一声,果然坐下了,一脸的兴味盎然:“长生原身为何物?”
清和道:“你听说过人参娃娃吗?”
墨白颔首,道:“你是说……”
清和望着长生离开的方向,眸如点墨,道:“正是。”
“平日里见他,都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真没想到……”墨白笑得颇为无奈,又看向正在擦着桌子的长生,“他这般悠然,是机缘未至吗?”
清和却摇了摇头,默然不语。风萧萧,月照自明,半晌,她方道:“大约,是他参得太透。”
多年前某处山脚的竹林小院,花前月下,少年正坐在门前石阶上,倚着门框眺着漫天的星光出神。
她问他:“如此断了成仙的机缘,可是遗憾?”
少年却笑了,抬头看她,苍白的脸上还透着几分虚弱,眸中却倒映着万顷星河,朗然道:“为何遗憾?”
彼时的她第一次踏入昆仑山与中天庭以外的天地,闻言有一瞬的愕然,又问:“但凡修炼者都是为了得大业成正果,你就一点儿都不在意?”
“修那劳什子作甚?”少年又笑,眉目明净而烂漫,星光璀璨,朗澈的声音入耳,正如扑面而来的徐徐清风,“我恨过,可不是恨这个。”
入眼分明是潇碧摇影风和畅,瘦弱的少年笑意浅浅,唇色泛白,半挽的袖口露着的手腕上,青紫伤痕斑驳交错,一道结痂的狰狞血口赫然醒目,可她却自那苍白单薄的身影内里,感受到了一股直干云霄的豪气。
此时大堂内尚杯盘叮当、笑语喧闹,无人注意的僻静犄角,清和回神,眸光流转间,他二人四周渐渐现出细细轻烟,丝丝缕缕飘向窗外。
转眼间,酒气已散,只剩似有若无的香气。
疏星淡淡,风一吹,稀薄的流云便散了。
墨白见状,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道:“先前,你同那位李兄打的什么哑谜?”
“紫眸,银发,”清和指指自己的眼睛,“李兄口中那位旧交。”
“玉——!”墨白又惊,好在及时收住了脱口而出的称呼,“怪不得是前辈。”
清和望着朦胧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山脊,却道:“也不一定,毕竟那玉砌琼阶的天宫瑶台可孤寂冷清得很,保不齐那位随随便便就结交了什么……。”
“就算你同那位交好,这么说也不合适吧,”墨白瞪她,“不过这位李兄看着确实不像是无何乡的,难不成还真是当年那场劫难之后入了三十三重天之上的?老古板也有这么别出心裁的一面?”
清和沉思道:“那蓝衣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是件护身法器,因带着一层结界作屏障,是以看起来同凡人无异。”
墨白问:“又是在太极阁典籍中看的?”
清和皱眉,道:“记不清了……”
墨白再惊:“记不清了?!”
清和轻轻敲敲桌子:“好歹也是一介仙君,就不能端庄稳重些?”
墨白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冷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后,又恢复往日那幅仙风道骨的做派,道:“你竟也会有记不得的事?”
“总之不是记载中的,”清和缓缓摇头,目光悠长而深邃,思绪似是又飘远了,言语也似呢喃,“我可能一早就见过他……”
墨白就这么注视着她,良久,方才见她释然道:“我看更像是云外客。”
墨白也笑,道:“那他就是云外客罢。”
二人笑着对视,继而齐齐望向愈来愈深的夜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直至大堂人影散尽,孟极关门落灯,清和又问:“那你打算何时动身?”
“怎么,才住几天你就要赶我走?”墨白将先前那茶杯一推,佯装不满,“现在我连一杯热茶都喝不上了是不是?”
清和失笑,赶紧叫长生给他上茶,顺带回道:“你不是最为鄙夷这些,连白素那里一两千金的庐山云雾、敬亭绿雪都不稀罕,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喝我这儿的粗茶呢。”
墨白理直气壮地挑茬:“我爱不爱喝是我的事,但掌柜你不能失了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只见哑伯拿着他那把紫砂壶走过来,将墨白面前的粗陶茶杯倒了七分满。
墨白连忙扶杯,道:“不必劳动老人家的。”
哑伯却笑眯眯地摇摇头,然后又慢悠悠地回到靠椅前坐下。
“俗语有云,酒满茶半,”清和看着桌上的茶杯轻笑,“还是哑伯懂得待客之道。”
这时,只听长生冷哼一声,远远对着墨白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听过有两个词,叫做‘入乡随俗’和‘客随主便’”,说完也不待墨白回答,便径直端着木托盘去了后院。
没一会儿,又捧着托盘,端了两盏茶出来。
墨白装模作样地接过茶轻啜一口,道:“看在你年长的份儿上,我这次姑且不同你计较。”
清和在一旁无奈道:“是是,墨白大人胸怀宽广,自有海纳百川之量。”
墨白放下茶盏,终于正色,道:“不急,我好容易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喘口气,总得等小狐崽儿回到山上再考虑这些。既然他们那么爱管闲事,索性就再多管几天。”
清和了然:“可是族中长老又为难你了?”
“他们哪里为难得了我?只是在上月的朝会说,要给我下最后通牒,要么我先坐上族长之位,待日后再作打算,要么我从九尾赤狐宗亲血脉中挑一位成婚,以尽早培养新族长。”墨白双眸忽而变得冷峻而深沉,“他们笃定我不会要那位子,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清和又问:“那你作何打算”
“还能怎样,现今族务公务全系我身,我这般晾着,他们再无计可施,”他垂下眼睫,长长舒了一口气,“纵有一己私心,到底也是兢兢业业的肱股之臣,待时机差不多了,我再写张罪己书,去给长老们赔个罪,便作罢了。”
清和再问:“所以,你还是想着将小狐狸带回去?”
忽的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传来,透着熟悉的疏冷:“您就没想过,万一林钟姑娘不想回去呢?”
清和一愣,闻言看过去,见一向清冷少言的云苏立于柜台后,容颜姣好如旧,往日盛满月华冷霜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温热的光芒,正殷切地看着墨白。
她转过头,也看向墨白,眉眼欲弯不弯,唇角的弧度似有若无:“说起来,小狐狸至今都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位舅舅呢?”
圆月枝头高悬,夜风来时,散作杯盏中粼粼的碎光。
墨白衣衫发丝轻扬,声音沉而缓:“当初阿殊同我合作无间,族中无不以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待她继任族长之位,我们便能完婚。
这本应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意外,更不会有人过问我们的意愿,因为历来都是这个传统。
只是任谁也不会想到,那样睥睨众生、将天地都踏在脚下,仿佛除浩浩寰宇、远阔山河以外不会再将别的什么放于心上的人,竟也会动了真情。于阿殊而言,不知这究竟属幸事还是不幸。”
他忆起当年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想来也是跟如今差不多的时节。
那是他初次来到南山。
“你稍稍快些,”一身银朱窄袖齐腰纱裙的女子,行于明山秀水间的崎岖山道上,正不住催促着身后优哉游哉的墨白,“莫要他等急了。”
“阿殊”墨白却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不紧不慢地唤道,“此间青山碧水相得益彰,如此风光难得一见,可莫要辜负了。”
“差不多得了,”阿殊英气的双眉微挑,利落一伸手拽住他素白的衣领子,便沿着山泉旁的小路往前去,“待见了人,有的是时间容你慢慢欣赏大好山光。”
“好好好,”墨白无奈地自她指间抢回衣领重新整理好,“好歹我也算你半个兄长,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待穿过崎岖小道、山泉崖涧、花丛草木诸般景物后,墨白终于在一片松林掩映中见到了等在庙宇山门前的青衣人。
阿殊迎上去,转身对墨白说:“他就是南山。”
又对南山道:“这位是墨白,算是我的兄长。”
二人相对见礼,墨白暗暗打量眼前之人,竹青长衫,长发半散,用一支简朴的木簪简单盘了个发髻,面色有些病弱的白,言谈举止尽显随和,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
墨白一时摸不清楚,是他本就如此,还是自己没能看透。
南山一手牵着阿殊,一边引着墨白进了门。
墨白看着举止亲昵旁若无人的二人,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颇为无语,轻咳一声,以眼神示意阿殊收敛一些。
而阿殊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置若罔闻。随后竟不知是炫耀还是示威般举起牵在一起的手对他晃了晃,双眸中尽是狡黠的揶揄。
墨白气结,当着南山的面却也无可奈何,心道:果然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还没嫁就这样了,日后还不知如何呢。却见南山报以歉意一笑,他心下稍稍宽慰:好在妹夫为人尚可。
三人一路行进殿门,便见信香冉冉,殿宇庄严,山下男女老少往来不绝,却无人觉察。南山拈指轻弹,结界自手中起,霎时人影退去,喧闹之声渐渐远离。
阿殊将腰上佩剑酒坛齐齐解下放在了供桌上,看着南山拿起几案上的大肚茶壶,随口道了句:“淡茶清心,烈酒纵情。”
“小酌怡情,常醉伤身。”南山接道,先给墨白倒上,又去看她,“今日且收收你那烈酒,尝尝我这凌云涧的山泉如何?”
阿殊不置可否,却在几案边坐了下来。
墨白诧异,笑道:“还是南山君有法子,治得她这般服帖,往日里就算我们磨破了嘴皮,她也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的,歪理邪说一大堆,总有她的道理。”
后来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记不清了,总归是个相处起来极为有趣的人,也不怪阿殊愿意交付真心。
孟极将顶上挂的最后一盏木雕八方宫灯取下后,空阔的大堂里只剩四角的烛台燃着,一下子幽暗许多。
墨白叹口气,,面上明明笑着,眉宇间却流露出微微的苦涩:“若真如她母亲所盼,小狐崽儿能隐于尘世,做一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山野狐妖,自然是众望所归。如若不能,至少天狐族长这个身份,还能为她加一道持身的屏障。”
清和道:“我以为,在你看来,天狐一族的族运才是至关重要的。”
“此事本非朝夕之功,几代之前便开始筹谋,不过是借我出生之机践行,我清楚我的责任,却也不会执念于此。”墨白端在手里的茶自啜过一口后便再没动过,他又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换回了原先那副随性淡然、老神在在的模样,“况且,毕竟是阿殊家的小狐崽儿,也辱没不了那金玉其外的位子。”
清和了然,揶揄道:“你果然是舍不下玄英将军的嫡传血脉。”
墨白闻言若有所思,不知是同自己还是同清和说:“也不知小狐崽儿能传承阿殊几分,但愿莫要随了她那位父亲才好。”
“怎么?”清和不解,“可是那位山神大人有何不妥?”
墨白随着微凉的风望向窗外景色,明夜苍苍,星辰月影落绮窗,疑似霜。
他的神情忽而笼上寂寥,一向朗润的嗓音也显得有些低沉,道:“也算不上不妥,只是他的身份……”
“想必这位山神大人的身份便是症结所在了,”清和看着他棱角线条分明的侧影,眉心微蹙,正好趁势问出心中积压已久的疑虑,“我是后来才知道,你们天狐虽历代由白燚与赤雪两支分而执政,却也并无明文严律一定要在位二人结合。既是如此,那即便玄英将军心有他属,又何必对小狐狸的身份讳莫如深?”
墨白叹息不语,只兀自望着夜色出神,良久方才开口:“他放不下这人间,不肯去那无何乡,这才选择留在南山。”
清和愕然;“他竟是万古之前的大神?”
墨白又沉沉地叹了一声,接着道:“我原以为若是他,便会不一样,可即使多了这数万光阴,也终究没能逃过宿命的纠缠,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蹉跎岁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