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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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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暄风迟日轻寒散,庭院深深,春意闲闲。木楼窗描绣,竹亭影落绰,东君偏爱堂前柳,半掩门扉,斜倚小阑干。新荷圆叶,小塘新浓碧,绿绦摇絮点浮萍,莺燕绕梢头,寻芳啼不住。

    三两幽香,十里柔情,未饮先醉。卷帘送落蕊,铜铃惊眉皱,竹篱花丛,径草二三,幽菲无意留客,凭惹浮蝶相思乱。

    “墨白仙长终于舍得将那鬼画符换了?”身形未至声先闻,“也不枉我特意到梓潼君府上一番叨扰。”

    清和径直落于竹亭之上,疏影暗凝尘竹香,薄衣巧弄风烟柳,酒气偎襟怀,清音盈袖,乍起的风吹皱了小池深水。

    折扇轻摇,墨白装模作样地低低叹了一声,微微蹙眉,状若怅然神伤,“怎么说也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就不能稍稍委婉些?”

    白素依旧是那副温柔款款的做派,盈盈浅笑,不温不火随了一句:“也算自成一派。”

    “哎,”墨白语调轻扬,就阶而下,扇子摇得更厉害了,带着亭下竹丛边的纤条细叶都轻轻晃动起来,“还是小白玉兰花……”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清和中途截了去:“你就别替他找补了,就他先前那扇面,隔着云端大老远便晃眼,凑近了也看不出那一派乌乱画的是什么,”她将手里提着的酒拿到墨白眼前轻晃着,清脆叮当,四溢的香气清而冽,“如何,够委婉吗?”

    见墨白乖乖敛了神色,收了言语,清和方将酒坛放在桌上,继续道:“那时我方入中天庭,与他不过几面之缘,虽是好奇却又不好去问,只得忍着。”

    “那后来呢?”白素似是觉得极为有趣,一向浅淡的眸子也多了些别样的神采,为清和倒茶。

    接话的却是墨白:“后来她便在一次宴会上,寻了个间隙溜出去,私下找了我家的小随侍。”

    清和拂了拂衣摆坐下,语气颇为复杂:“我那时已同他相熟,也曾问过,他只是摇扇不语,”她端起茶杯,“你也知道,他平日里一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样子,乍看起来也挺唬人的,我只道是什么上古阵符,不可轻言。”虚虚叹了一声,“那次我不过是出去喘口气,恰好遇上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知……”

    亭台楼宇,烟云缭绕影浮沉,瑶台宝阁之上摆满了琼浆玉液,仙草灵株,俱是珍馐美味、异果佳肴。五色祥云舞,瑞霭摇曳间鹤鸣九霄,她自一派觥筹交错、霓霞昂然中抽身,端了一方翠玉小壶,便从殿内晃了出来。

    “那上元殿君可真是海量……”她不禁感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忽见亭角栏杆下的云烟间一颗脑袋正一下一下点着。她心道,自己也没醉,怎么还眼花了?眨了眨眼凑近去看,原来不知是谁家小侍童,正倚靠着栏杆打瞌睡呢。

    她上前摇了摇那小童:“小侍君醒醒,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一会儿你家仙君寻不见你要着急的……小侍君,小侍君……”

    小童慢慢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她,半晌方慌乱爬起,连忙行礼:“小仙失礼,见过仙君,恕罪恕罪。”

    “咦,”没了云烟遮挡,她看清暖云水雾中晕红的脸蛋,方才认出面前的小童,“这不是墨白家的小阿秋吗?”

    “啊,”听闻清和唤他,阿秋惊喜抬头,“原来是仙君您哪!”

    清和对他笑笑,问道:“你不去后面和众仙侍一同游园吃果,自己跑来前面无人的殿宇楼台做什么?”

    阿秋支支吾吾:“啊……我……”

    清和摸摸他的脑袋,愈发温和:“怎么,可是迷路了?”

    “我、我不喜欢吃果子,”声音细若蚊吟,“不想同他们一起……”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低下头,声气愈发低微:“他们……瞧不上我。”

    “瞧不上你?”清和诧异一瞬,继而摇首轻叹,“那羽化登仙的道人向来瞧不上异类,灵物飞升修行不易,更不肯将未经修炼之苦生来便入了仙籍的你放在眼里,”低头看着阿秋头顶齐整的发髻,“他们敬重你家仙君,却觉得你没资格赴这瑶台胜会,不屑与你为伍,对吗?”

    阿秋垂眸不语,只是用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拧着袖口边。

    “那你觉得你有资格吗?”清和仍低头看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天生仙身是白捡来的?”

    “我……”阿秋终于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瞳噙满了泪珠儿,小脸儿涨得通红,“我没有!”

    “你若是真这么想,可就太对不起你家仙君了,”清和抬手,淡淡流光浮动,手心里便多了两枚玉盅,她递阿秋一个,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玉壶,“这壶是满的,你自己瞧,我可还没碰过壶嘴儿呢,你莫要嫌弃我。”

    阿秋到底没让眼底的泪落下来,就这么硬憋了回去,听着她似是呢喃似是安抚的言语,眼睛里终于浮现笑意,捧着玉盅点头,。

    清和端起玉壶给二人倒上,缓缓道:“天狐族倚仗的可不仅仅是古老血脉和传承,这仙籍是老族长花费毕生心血,以及你家仙君数百年努力才挣来的,更有族中诸位长老、将军殚精竭虑,和诸多同你一般的小狐狸,撑起繁荣盛况。”

    阿秋用力点头,声音清亮:“我知道的!”

    “冥冥之中,天道自有因果,”云台飘渺,隐约闻听身后仙乐飘飘,清和将杯中清液一饮而尽,“如今老族长仙体作古,担子便全落在了你家仙君身上。”拍上阿秋的肩膀轻轻捏着,小小的肩骨尚且稚嫩,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你更要争气,莫给天狐族、给你家仙君丢脸。”

    阿秋退后一步,朝她深深作了个揖,郑重道:“小仙明白。”

    “行了,”清和笑出声,“你这一礼,玉液琼露可都便宜了兰台云阶。”

    看着洒在阶上的清液袅袅消散,清和重新给他倒上。阿秋有些不好意思,就想去摸后脑勺,却生生被头上的小发髻挡住了动作,只好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头。

    清和失笑,抬手轻挥,发髻开散,满头青丝亦变为雪发,中间还露出了两只尖尖粉嫩的小耳朵,她笑道:“这下自在了?”

    阿秋动了动耳朵,神情也放松了不少,拽了拽锦衣宽袖,道:“您把衣服也给我换回去吧。”

    “衣服还是先穿着,”清和伸手要去摸他耳朵,“收拾这些,应当费了不少功夫吧。”

    阿秋惊惶避开,缩在栏杆另一边,探头抱怨:“您就是想揉我耳朵吧……也没多久,就是不想失了我家仙君该有的体面……”

    清和自手中化出一块令牌抛给他,朗声笑道:“若是这正天庭中哪位仙家有违仙德,你就打回去,报我的名号,”她晃晃玉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虽说不能失了古族的涵养气度,但本殿君和你家仙君也不怕你惹事,”她潇洒地一撩衣摆,单腿屈膝,倚坐在了栏杆上,直直朝阿秋看过去,眉峰微挑,“那整个园子加起来,都不是会你的对手。”

    阿秋接过乌金令牌,欢喜的不得了,正细瞧着,就见清和又神秘兮兮地来到近前,他下意识护住双耳,低低地问道:“仙君还有什么吩咐么?”

    清和见他目露警惕又不敢反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她有多么凶神恶煞似的,又好气又好笑:“我保证,这次不碰你的耳朵。”

    见阿秋放下心来,慢慢将手放下,又好奇地看着她,她方才问道:“你家仙君那扇子上画的究竟是何物?这么多年观察下来,也不像是什么失传的古阵符咒……难不成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阿秋目光炯炯,回问道:“可是仙君日日随身携带的那把折扇?”见清和颔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哈……那、那是仙君自己写的……”

    清和见他如此反应,愈发疑惑:“自己写的?”

    阿秋好不容易抱着肚子止住笑,端正仪态后,恭敬道:“禀殿君,那是我家仙君的墨宝:‘上善若水’。”

    “……”清和大失所望,将酒壶扔到阿秋怀里,兴趣缺缺地说了句“自己玩儿去吧”,便向着乐响的方向拾阶而上,步履缓缓,走出几步又似是想起什么,只听烟云沉集间远远地传来:“那后面园中有一种红色嫩果,名为绛珠,你且尝尝,连那瑶台宝阁内可都吃不到。”

    “绛珠果?”白素出声问道。

    清和笑了笑,淡淡道:“是一种长在昆仑山岩壁的果实,味极酸。虽说仙身不贪口腹之欲,但难免各有喜好,所以每逢胜会,便会备下些。又因为酸极了,若没有仙君单独叮嘱,一般不会拿出来。”

    墨白失笑,无奈道:“于是阿秋那小家伙儿待筵席散后,特地将剩下的果子收了起来,愣是一个没舍得吃,都带回来给了我,”长长叹一口气,“我又怎么忍心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只好一个一个地吃了,还要当着他的面变着法儿地称赞,好让他相信是真的味美,”更长地叹口气,“怎奈何……”

    白素连手中杯盏都放下了,见墨白突然停住,便追问道:“怎样?”

    清和掀开酒坛,拿过墨白面前的黑陶杯,随手将冷茶泼于亭下,倒上酒递过去,才对白素道:“奈何天庭尽集天地众界藏书的太极阁有《山海万象》载:昆仑山阴,岩壁峭寒,有草焉,青华而赤实,味极酸,其名曰绛珠,食之,可使百兽脱毛。”

    墨白接杯,似笑非笑:“再后来,便传出了我闭关静修的消息,此后数十年间,她未曾踏入我清风谷半步。”

    此言一出,饶是淡雅如白素,也忍俊不禁。

    “直至后来,”墨白又摇起了他的折扇,“她将这‘和光同尘’送入谷中,阿秋这才重新将她添回清风谷的宾客单上。”

    “我那是怕这厮糟践了绝品玉灵扇骨,如这般,天地之间再难寻第二副,”清和见白素饮尽杯中茶,便替她倒上了酒,“配上昆仑织女天帛与文昌君墨笔,”她看向墨白,“如今,离器灵现世应当也不远了。”

    墨白但笑不语,又是那副神思莫测的姿态,看得清和连连摇头,索性不再管他,对白素道:“花树之灵一向以淡泊清静称道,喜净而性雅,如你这般钟情烈酒的,倒是少有。”

    “淡茶清心,烈酒纵情,”白素端起杯,波光潋滟,映着她的双眸,“曾经,恩公是这么告诉我的。”

    清和的目光越过院墙,远远望向天际,仿佛要穿透重山复水,找寻那个不归之人,她眉目间尽是怅惘,道:“世传百将之首战神玄英风华磊落,以一己之力降服众妖,乃令天界神官折服,至此天狐一族妖族至主之位,无可撼动。只可惜,平生未得一见,实属莫大的憾事。”

    “阿殊她啊,风华磊落倒是不假,只是不似传闻说的那般冷血冷情,木石心肠,”墨白又缓缓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淡淡笑着,“就是个会撒娇卖乖,偶尔耍赖的小姑娘,不过本事稍稍大些罢了。”

    小院锁春,墙外是锦绣山川,他听闻风吹尘落蝶衣来,宛若当年。

    “喂!”纯净婉转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彼时他正靠在树下看书,抬头就见一红裙少女坐于枝头繁锦之间低头瞧他,笑靥灼华胜花。

    还不待他回应,就见少女又道:“你就是从天界回来的那位小仙君?”

    他心下有些慌乱,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轻轻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少女轻轻将肩头、裙摆、指尖的蝴蝶驱走,利落地自树上跃下,来到他面前:“我叫阿殊,你呢?”

    “墨白。”他抬头看着她,忘了要起身。

    ,“不愧是自幼便选去正天庭观道的,”少女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在他身边坐下,略一思索,“你这应该叫眉目如画,气度出尘,是不是?”

    他颔首低眉,道了声“岂敢”,而面前的书早已看不进去。

    “你原先便这般安静吗?还是不想同我说话?我打扰到你温书了?”话虽这么说,但少女却不甚在意,恰好一只蝴蝶落于指上,她便挑了送到他面前,“听说你比我还大百余岁。”

    他仍不知如何接话,只自顾翻着书页,权当没听见。

    那蝴蝶在少女指上停了半晌,终于上扇动着翅膀飞走了,他看见少女收回手又道:“父亲说,你日后要同我一起住在清风谷。”

    惊诧疑惑之下,他下意识看向她,脱口问出:“你是族长的女儿?”

    “是啊,”少女嫣然一笑,眉黛青山,双瞳剪水,“原来你也不似看上去那般无趣。”

    她负手起身,足尖点地,转瞬便不见了踪影,花枝轻摇蕊香落,蝶舞翩翩,只留下一句“清风谷只有两个院子,往后,你住闲来居,我住玉门关”在风中飘荡。

    春庭鸣喧,花木呈扶疏之势,墨白倒空一坛酒,对二人道:“她是族长独女,亦曾是……”饮尽杯中酒,“我的未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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