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黄昏时,顾行之就回城了。
听说他回家,姜元曜兄弟几个也去了一趟顾家,就是跟他打个照面,算见过,也不耽误人家母子说话,匆匆便又走了。
反正他都回来了,各家走动拜访长辈少不了,一块儿吃饭说话的时间多着呢,不拘在这一时。
结果到了第二天,赵曦月的公主仪仗一大早就摆开阵仗她,往福宁殿去辞别过晋和帝,由着赵禹和赵行两兄弟送着她出了城往陈郡去了。
国公府里姜护和顾氏等了好半天,也没见顾行之登门来拜访,不免心生狐疑,打发姜元曜去顾家看看怎么回事。
然后众人就都知道了。
刚从外面游学归来的顾行之,追着赵曦月出城,陪着她一块儿去陈郡了。
顾行之和赵曦月有婚约,从小就定下的。
那时候赵曦月六岁,第一次跟着赵行出宫,在郡王府上遇见的顾行之。
顾行之从小就生的好看,是男生女相的那种好看,柔美,但不会过分阴柔。
赵曦月那时候年纪小,傻乎乎的,以为是个漂亮姐姐,抓着顾行之不撒手,一口一个姐姐的叫。
顾行之比她年长三岁多,那时候都快十岁的人了,黑着脸拍开她,也不管她是不是晋和帝最疼爱的大公主。
赵行护着妹妹,可是听清楚赵曦月嘴里叫的是什么,一时也哭笑不得的。
多少人跟赵曦月解释,就连回宫之后,晋和帝听闻此事,也抱着赵曦月放声大笑,同她说那是枢密使府的二郎,不是姐姐,是个小郎君,生的很漂亮的小郎君。
这件事情在赵曦月幼小的心灵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直到她八岁之前,再遇上那种生的很好看的小娘子,她都怕人家是个男孩子。
再往后,她十岁,顾行之都快是十四岁了,两个人在过去四年时间里走动其实不少。
因为赵曦月心里有问题。
她见别人漂亮,又怕人家是男孩子,又要拿人家跟顾行之作比较,两相对比下来,得出的结论是没人比顾行之更好看。
到底是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对于小郎君来说,漂亮这个词,并不中听。
顾行之慢慢长大,对天家威严有了某种认知,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拍开王曦月。
她每次叫漂亮哥哥,他心里不高兴,嘴上说的都是公主慎言。
他越是这样,赵曦月越是缠着他不放。
也算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吧。
顾行之十四岁要离开京城,本来他也有机会去白鹿书院读书的,是他自己不愿意。
他非要学古来圣贤,游历四方,说是游学见闻更多,比坐在学堂之中听夫子讲书来得更直观。
顾怀章不是非要拘着孩子们从名师,就由着他去了。
他离开京城的第一年,赵曦月还懵懵懂懂。
结果等到他第二年又要走的时候,赵曦月说什么不放人。
拉着他一起进了宫,就站在福宁殿,说要么晋和帝给她赐婚,这个漂亮哥哥得是她的人,不然就不放漂亮哥哥离开京城。
赵行陪着姜莞坐着说话,说起顾行之和赵曦月小时候的那些事,夫妇两个又都笑起来。
“阿月那时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二表兄后来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都是懵的,也不肯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连我们都很少见,怕我们笑话他似的。”
姜莞靠在赵行怀里:“他本来过了年就要走,结果一直拖到了五月里才离京,到了八月里又匆匆回来,这么多年了,他在外游学,仔细想来,也只有那年,在外头待了不过三个月,竟有大半年的时间都留在京城。
所以要我说,阿月也是很有本事的。”
那时候赵曦月喜欢顾行之吗?
姜莞想来是未必的。
年岁太小的时候是不懂这些的,只是本能地不想放他走。
她后来私下里还问过赵曦月,哄孩子似的套话。
赵曦月就是觉得怕顾行之外面遇上了别的玩伴,不跟她天下第一好了。
然后她去问了郑皇后,说什么样的人才能一辈子都留在她身边,只跟她一个人好,再不许跟别人好。
郑皇后不知道她问的是顾行之,跟她说是夫妻。
赵曦月那会儿连什么是夫妻都还闹不明白呢,就拉着顾行之到福宁殿去求赐婚了。
至于顾行之——
她身边这些郎君,家里的,外面的,都差不多是一个样。
感情上的事情,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从赵行倒她二兄,再到顾行之。
也就赵然是个例外。
现在长大了,再回想以前的许多事,顾行之和赵曦月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先动了心,那可真说不准。
姜莞低低的叹了一声:“时间过得多快啊,一眨眼,我们都长大了。”
赵行说是啊:“不过好在岁月匆匆,却格外怜惜我们这些人。
我与你虽说中途生出些变故,但最后还是修成正果。
至于顾行之与阿月,你二兄和周宛宁,他们这些人,现如今都有一个好结果。
这是最好的,对吧?”
姜莞笑着说对:“结果是好的。我也只是随口感慨。”
她又转过头来去看赵行:“你说父皇知道二表兄出城的事情吗?”
赵行在她鼻尖轻点了下:“你觉得呢?”
·
“顾二郎君,前头驿馆要是不停的话,再往前走,要到明天才能到下一个驿馆,今夜要在官道旁寻个清净地方,安营扎寨了,就怕公主受不住。”
随行的礼官对着顾行之客客气气的,他骑马上前,与顾行之并肩而行着,又往身后赵曦月的马车方向看了一眼:“上回公主去陈郡,是吃了中饭才出城,到这个驿馆的时候正好临近黄昏,刚好下榻,这回出城太早了,这时间上有些尴尬,您看您要不去问一问公主?”
这是未来的驸马。
大公主十岁那年官家就赐了婚的。
他在外游学这么多年,没有入朝,没有身领官职,但朝廷上下,谁见了顾行之不是客客气气的呢?
为他的出身,为他准驸马的身份,也为他游学数载,识人无数。
顾行之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剑眉星目的好看,郎君或英挺或朗润,他长得是真的太过精致,像极了眉眼间带着三分英气的女郎。
反正整个盛京都知道大公主和他是青梅竹马,幼时把他错认成漂亮姐姐的事情。
礼官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顾行之。
他一走就是大半年,京城这些人谁也见不着他的面儿。
今天顾行之也是突然出现在随行的队伍中的,不过有官家的手谕,他这个礼官也不能说什么。
这会儿多看了顾行之两眼,不免心中感慨。
这人要说生得漂亮,有时候是真的有好处吧?
譬如顾行之。
他和大公主一段姻缘,从结果看来,就是从他这张脸上得来的。
顾行之抬眼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还不到正午时,今日天光又好,并不是个会下雨的样子。
他稍稍拉紧缰绳,嗯了一声,没多说别的,掉转马头,往后面去。
马蹄声嗒嗒,却不快。
赵曦月坐在马车内,听见马蹄声在车外停下,把侧旁小帘拉开些,探头探脑往外。
果然见车外高头大马,顾行之一身沧浪色长衫,端坐白马上。
她眉眼弯弯的,唰的一下把帘子放下去。
顾行之皱了下眉,刚要叫她,她已经又撩开帘子,还从里面递出那只白皙的小手。
手心上放了个果子。
洗干净的果子,放在车内的小屉里,已经是十月的天,但是为了保存这些果子,仍旧拿冰镇着,保鲜用。
她不叫奴婢们经手,自己拿出来的,小手碰着了冰,有些红彤彤。
“渴不渴?吃个果子,这个好甜,我刚才吃了好几个了。”
声音也是最甜软的。
顾行之眉目舒展开,眸中闪过柔软,从她手心接走,握在手里没吃:“太冰了,公主少吃几个,仔细吃多了肚子不舒服,也不要自己拿,都是存放在冰鉴里的冰,看看公主的手,指尖通红,就算要吃,让丫头给公主取出来就是了。”
赵曦月撇嘴:“改口。”
顾行之不说话。
赵曦月虎着脸瞪他:“你是不是跟着我出来打算气死我的?”
“公主慎言。”
顾行之还是不改口:“礼官说从前公主回陈郡,都是吃了中饭才离京,所以刚好黄昏时分抵达前面的驿馆安置下来。
今天出发的太早了,这会儿要去驿馆,后半天就不赶路了。
要是赶路,得明天才能到前面驿馆,今夜若要休息,得在官道旁安营扎寨,或是睡在马车里,让臣来问一问公主,是继续赶路,还是到驿馆歇脚。”
赵曦月一拍车厢内壁:“停车。”
她语气不善,赶车的小厮片刻也不敢耽搁,勒紧了缰绳就把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
她一停,整个队伍都要停下来。
顾行之索性也不动,坐在马上,陪在她车外。
礼官在前面看着,抹去鬓边的冷汗。
这真是青梅竹马啊?
往常他随大公主回陈郡,大公主可好伺候了,最好说话不过。
这回顾二郎同行,他本来以为有顾二郎在,大公主肯定更高兴,更好说话。
可怎么才出城不多会儿,就闹别扭了呢?
“你上次回来,我跟你说好了的!”
“那是公主单方面与臣说好,臣并未答应。”
顾行之语气中多有无奈。
赵曦月气的脸色都变了:“你回京吧!我不用你陪我去陈郡了!”
“这恐怕不行。”顾行之眼底隐有了笑意,“官家发了话,派了手谕,臣现在回京,等同欺君,陈郡一行,臣必得陪公主一道,随侍左右。”
他说随侍左右,赵曦月没由来要脸红。
可她就是不高兴。
“你先改口,不然今天咱们就在官道上耗着,不走了。”
她永远是孩子脾气。
顾行之低着头去看,她已经把帘子完全掀开,整个人趴在窗户上,恨不得探出来半个身子。
面色不佳,语气不善,更像是要冲出来抓着他打一顿,恨不能咬上两口的样子。
“公主,此处人多。”
“你们都下车,到……”
“昭昭,别闹了。”
赵曦月,乳名昭昭。
晋和帝亲取的。
公主从曦,月光柔婉,晋和帝给她取名曦月的时候,就定了昭昭做乳名。
不过她慢慢大了之后,就不让人叫她的乳名。
晋和帝和赵禹兄弟一向以为是她年纪大了,脸皮薄,觉着父兄总叫她乳名,她老跟个孩子似的,没长大,所以改口叫阿月。
却不知她私下里都是缠着顾行之叫昭昭。
顾行之不肯,她就要使性子。
其实顾行之很宠她,什么都顺着她来。
就是有些时候太规矩了,不想留下话柄给人指摘。
顾行之翻身下马,站在马车外,能与赵曦月平视对上目光。
赵曦月的脸色果然缓和不少:“你老这样,什么人多人少,我十岁那年父皇就赐过婚了,你是我的驸马,谁敢说什么?公主长公主短,你是外人吗?我是不相干的大公主吗?”
顾行之摇头说不是,到底递了一只手过去,落在她发顶,轻揉了两下,安抚着:“我记下了,尽量改正,你别闹脾气了。”
他说赵曦月闹脾气,赵曦月也不反驳。
旁人若说这样的话,她非要闹翻天不可的。
他说尽量改,而不是一定改,赵曦月也不生气。
这人就这样。
他未必能够做到,从不夸海口。
答应了她的一定会做到。
做不到的也不会敷衍着应下。
赵曦月冲着他哼了声:“反正我有法子治你,总能让你改口过来,再不叫错。”
顾行之心下无奈,收回手,又问了她一遍:“继续赶路还是去驿馆?”
问完了,他又握了握手心里的果子,替赵曦月做了决定:“去驿馆吧,也不急在这半日,你吃了这么多的冰果子,别真的闹肚子,虽然有御医随行,可真要是不舒服起来,安营扎寨或是睡马车,都不如在驿馆下榻舒服。明日一早再动身启程,我方才算过了,自此再往前走,便不拘时辰,一路到陈郡,基本上都能住驿馆了,耽搁半日也不碍事儿,不赶路了。”
赵曦月也不生气,反而顺着他的:“那就听你的,去驿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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