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其十·武阳夜（伍）
空旷的室内演武场内, 身着一黑一蓝的两位少年立于场地中央用白色粉末圈出的圆形两端，遥遥相对。
“你我都有伤在身，并且也没有深仇大怨, 所以这次的比试只是单纯的切磋。”三宝道：“我会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到与你一样的炼气巅峰，交战时不用法术, 只用武功。”
乌尹也道：“你师尊和我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过来, 所以这次的切磋就规定一炷香的时限。一炷香内, 谁先出了这个圈子, 谁就是输家。”
“可以。”三宝点头道：“武器？”
“不提供武器，也不对武器做出要求。”乌尹从香盒中抽出一根细香，插在了一旁的香炉之上，冷声道：“当然, 除了出圈之外, 你我其中一方高呼认输也可结束这场切磋。”
“正合我意。”
三宝说着, 自乾坤袋内慢慢抽出之前左慈送给他的那把长剑，轻声道：“我会洗耳恭听的。”
“等等。”
洛书臣蹙眉：“你说乌尹不在树上？那他是……自己下去了吗？”
令雨霏点了点头, 低声道：“虽然乌尹至今不肯告诉我他为什么要从树上下去，但我这些年也将那背后的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是为了我下去的。”
“我在树上的记忆虽然因为高烧而模糊了, 但我还是隐约记得自己浑身都是冷汗，而且嘴巴里渴得不行, 极度缺水。恐怕当时昏迷的我……一直在呻|吟着要喝水吧。”
“抱着我的乌尹肯定听到了这些。他虽然知道应该在原地等待救援, 但是……他那时候才十岁啊, 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危机！所以在担心我会发烧脱水而死，并且不知道救援何时才能到来的压力下，他最后选择铤而走险，下树找水。”
说到这里，令雨霏深吸一口气, 身侧的双拳死死紧握，用力之大，骨节发白。
半晌，她才慢慢道：“而当我爹在沙漠中找到乌尹的时候，他已经半死不活了。”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撕碎了。他的全身全部都是抓痕与咬痕，深可见骨……连同他的脸……他的脸……被撕掉了一半……你还记得他嘴巴上的那道伤疤吗？”
令雨霏的声音颤抖着：“缝合手术后，他脸上其他的伤疤在药物作用下消掉了，但只有嘴巴边上的那条……皮肤被狼牙撕开的那条伤……怎么都消不掉。”
“砰——”
长棍与利刃交接，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大声响。
乌尹后退一步，唇边细长的伤疤跟着面部肆意微笑的动作而微微上扬：“怎么了？仙尊座下的弟子就这点力气？”
“……”
三宝死死地抵住足尖，身体重心放低，这才勉强停住了自己险些退出白圈的足跟。
这个力道！
三宝沉下脸色，抬眸看向面前手持长棍的棕肤少年。
这不是普通炼气期修士应有的力量，乌尹刚刚打出的那一棍足以与筑基期修士的攻击媲美。
三宝握紧手中的长剑，眼眸在乌尹身上来回扫动：除外修为不高之外，此人周身的灵力波动也及其微小，几乎只有同等级普通修士的一半波动。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合理的解释：要么就是乌尹此时已经灵力耗尽，要么就是乌尹将全身一半以上的灵力同时用在了强化锻体上。而乌尹大概率是后者……
三宝正思索着，乌尹再次挥舞长棍向他破开袭来！三宝连忙抬剑格挡，却在对方一次次的重击之下几乎抬不起手臂反击。
看着节节败退的三宝，乌尹的唇边不由得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三宝盯着他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稳住自己发麻的手臂，心道：原来如此。
锻体之术虽然能够强化力量，但对于灵力的消耗也极为迅速，不适合用于长久战的战场，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切磋却是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所以从一开始，这场比试无论是时长还是规则，全部都已经设计成了对乌尹有利的那一面！
“砰！！”
又是一击重击！利刃与棍棒相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乌尹慢慢抬起头，与面前表情凝重的三宝对上视线，冷声道：“光顾着抵挡，连自己死到临头都不知道。”
三宝瞳孔一缩，立刻低头向下看去，只见那白线的边缘已经近在自己脚边。
“喝！”
乌尹大吼一声，猛地收回长棍，随即抬脚向三宝的下盘攻去——
“他躺在床上，昏迷了一个多月。”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令雨霏的声音似乎都小了下去：“而我也因为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等我能下地后，我就搬了一个小椅子坐到乌尹的床边，每一天都在等着他醒过来。”
“我害怕极了。”她轻声道：“我那一天天坐在哪里，每一天，看着床上血肉模糊的乌尹，心里想着的都是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乌尹是因为我的要求才去了陌生的沙漠，他是因为我的虚弱才下树找了水……”
“我这样想啊想，然后我又突然想起来，我和乌尹一开始之所以出城，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我娘是被我克死的这个真相而闭门不出，乌尹带着我出去散心。”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令雨霏声音颤抖着：“我害死了我娘，我几乎害死了乌尹！我……我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的……罪人啊！”
伴随着最后一丝余晖彻底的消失，寒冷骤然覆盖了沙漠之城的每一个角落。洛书臣脱下自己的白色外衫，动作轻柔地披在了令雨霏的身上。女孩揉了揉眼睛，低声对着师兄道谢。
“你知道的。”洛书臣在黑暗中注视着长发蒙面的女孩：“你不是苏素。”
“……嗯，是啊。”令雨霏轻声回答着：“我知道。”
露台上又寂静了半晌，随后洛书臣轻轻挥手，自两人周围点起了四朵橘色的灵火。
柔和的火光温暖了冰冷的空气，令雨霏吸了吸鼻子，继续轻声道：“后来，乌尹醒了。”
“那家伙醒过来的那一天我就在他床边，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开始不停地哭，我和他说对不起，和他说我愿意照顾他一辈子，请他原谅我。”
“他那时候喉管是被撕裂的，说不了话，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我，用力眨眼睛，让我别哭。”令雨霏轻笑一声：“后来就是我一直在照顾他了。那家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那狼群的追逐中强行引气入体，步入了修行一途。”
“其实这事，就结果而言似乎不差。”令雨霏勉强笑笑：“你看啊，我没死，乌尹也没死，他还变成了修士，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更加深厚了……皆大欢喜不是吗？”
露台上静默着，无人回应。
然后令雨霏低下头，双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是的，”她哽咽着：“根本不是那样的结果。”
“砰！！！”
棍棒重重地击中坚硬的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乌尹倏然缩小了瞳孔：“什……”
“太慢了。”少年冷淡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一昧地追求力量，你最后反而忽略了攻击的速率，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乌尹猛然转身，挥棍向身后砸去，却在抬手的一瞬间被对方一剑斩断了手中的铁棍！
“咣当！”
半截铁棍自乌尹眼前重重地摔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有一点，”三宝抬眸，握紧手上的利剑：“你在左手受伤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使用棍棒这样需要双手配合的武器，说明你并不擅长其他，只是专攻了棍法，而在武器破碎的情况下……”
“砰！”
蓝衫少年反手一个凌厉的剑花，打飞了意欲攻来的乌尹手上最后半截武器，补完了自己的未尽之语：
“……你将毫无胜算。”
“我在那之后……拼了命地对乌尹好。”令雨霏声音颤抖着：“我几乎天天都粘着他，给他做饭，给他换药，给他讲故事，看着他修炼……”
“武阳城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在那次的狼群事件之后……对乌尹情窦初开了。”她轻声道：“我们年龄相仿，郎才女貌，青梅竹马，还有生死之交……我喜欢上他，似乎是最合理，也是最好的发展。”
“……我自己几乎也以为我喜欢他了。”
女孩的肩膀颤抖着，洛书臣垂下眼眸，慢慢伸出手，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打。
“但不是这样的，”令雨霏哽咽着：“我自己心里清楚的，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我对乌尹的那些好，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愧疚与痛苦。我尽我所能的让他开心，只是在弥补他脸上那道再也消不掉的伤疤。”
“但我不是喜欢他，”令雨霏哭道：“我只是……对不起他啊。”
露台静默了下来，一时间，只有女孩抽泣的声音在此间清晰可闻。
又过了一会儿，令雨霏才慢慢道：“就这样大概过了四五年，我十一岁，乌尹十四。从那一年开始，乌尹似乎突然开了窍，开始频繁地送我一些鲜花和首饰，看着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没敢说破，也没敢拉开距离。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对不起的人，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后果。”
女孩的声音低了下来：“但哪怕我极力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但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十二岁那年，他向我表明了心意，说等我长大，他就娶我为妻。”
“懦弱而自私的我没答应，也没敢拒绝。乌尹似乎将我的沉默当做了默许，于是几乎没过几天，整个城主府都知道了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包括我爹。他非常高兴地把乌尹揍了个半死，然后给他封了少城主的位子。”
“整个武阳城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所有人都高兴极了，都说我们天到地设早就应该在一起。我环顾四周，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祝福，没有一句反对的声音。”
“于是我就知道了，这是对的，我就应该嫁给乌尹。我欠了他一命，我应该以身相许。我们青梅竹马，我应该喜欢他。我爹封了乌尹少城主，那身为城主之女的我就应该嫁给少城主。”
“我到底喜不喜欢乌尹已经不重要了！”令雨霏哽咽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乌尹看着，我爹看着，我理应陪着他们走上正确而幸福的道路。”
“砰！”
乌发棕肤的少年立刻自地上翻身站起，单手捂着自己剧痛难耐的左臂，大口喘着粗气。
这个人……
乌尹深棕色的眼眸颤抖着，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持剑的蓝衫少年，心中咆哮：这个人到底是谁！
论步法，对方似乎是穿越门的流派；论剑道，对方似乎又是自成一派，不成体系；论战略，对方的攻击更是诡谲多变，稍有一个放松就会被对方钻了空子！
这个龙三宝……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吗？
乌尹在心中不可置信地想着。他自认自己修炼的天赋不算顶尖，但他在锻体上花费的功夫绝不含糊！能在切磋对战中赢过他的，除了修为越了两级的金丹以上的修士，他还没有输给过任何一个筑基期的修士！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蓝衫少年瞥了一眼所剩无几的香炉，持剑对着乌尹，微微一笑道：“说起来，今天中午的时候，我大师兄还没来得及斩断你的右手呢？”
乌尹瞳孔一缩。
“你说，”三宝上前一步，声音低了下去：“我要不要替他代劳呢？”
“……”
“你自己清楚，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三宝轻声说着：“在那之后，也许我会被我的师尊责骂，被你的师父记恨……但那是之后了，那时候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右手，再也无法舞枪弄棒了。”
见对面的少年咬牙不语，三宝微微挑眉，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也可以打消这个主意，只要……”
“砰！”
三宝挥剑将面前突然攻击的少年击倒在地，随后剑尖直至对方眉心，居高临下道：“……你向武阳城城主提出，取消与他女儿的婚约即可。”
“不可能！”乌尹像是被戳中了某一个爆点一般，声音猛地拔高：“你想都别想！她是我的！”
“她不是你的。”三宝的眉眼倏然冷了下来：“其实你自己也早就多少察觉到了吧？苏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
“不！！”乌尹猛地躲过三宝的剑尖，从地上暴起。他从右手袖中滑出一把古铜色的轻薄匕首，翻转后直指三宝的喉咙，大吼道：“你他妈给我闭嘴！闭嘴！！！”
“每当乌尹亲我，抱我的，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只能沉默以待。”令雨霏轻声道：“讨厌倒是说不上……但是没有感觉，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乌尹……他可能也察觉到了我的一些不对劲，但是他也没有问，只是越来越频繁地过来亲我，抱着我，一遍遍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回答不上来，只能说我会嫁给他。”
“时间一长，我们的相处就越发怪异，到最后就变成了私底下彼此沉默不语，但在公开场合他频繁过来当众亲我的这种模式。”
“我当然不喜欢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我当然也不喜欢现在这个越来越阴郁的乌尹。但我能做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一切错误的源头，我根本就……”
她长发之下的嘴唇颤了颤，轻声道：
“……没有那个资格指责他啊。”
“她喜欢我！她喜欢我！”
乌尹怒吼着，发了疯一般对着三宝胡乱地攻去。他甚至不顾自己骨折红肿的左臂，肆意地抬手攻击着：“她说了会嫁给我！她答应我了！她答应我了！”
三宝沉默着躲开他的每一次攻击，不言不语。
“她只是害羞才不说话！”乌尹低吼着：“她只是年纪太小才对我没有感觉……她会长大的！她现在才十四岁！再过个两年她就懂了！”
香炉之上的细香闪烁着最后一丝的猩红火光。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穿越门的人！都是你们和她说了不该说的！”乌尹歇斯底里地吼道，宛若一条疯狗在狂吠：“是你们诱惑了她！是你们让她把视线从我身上转移了！是你们让她看见了更好的人！！！”
三宝向自己身后轻瞥一眼，随后默不作声地躲过乌尹的又一次攻击。
“去死……你去死！！！”乌尹嘶吼着，将匕首直直刺向三宝的心窝：“最后给她幸福的人……是我啊——”
“砰！”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上的匕首摔落在不远处。
不远处，香炉袅袅升起的细烟倏然中断。
乌尹身后，三宝慢慢收回了绊住对方下盘的脚，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颤抖倒地的少年。
他轻声宣布道：
“乌尹，你出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重申一次，现在小师妹是在以苏素的视角叙事，她说出的观点不是令雨霏的，是苏素的感受。
下章这个武阳城副本就刷完啦！苏素与乌尹的纠结也该由他们二人自己理清。
……虽然真正的苏素，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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