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过往(一)
“小洪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一阵轻柔的女声传来,姚鸿回头循声望去。
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短发圆脸的女人。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高领针织毛衣,下半身是一件深蓝色喇叭裤,配一双白色平底鞋。
这是一个很朴素且不懂得打扮的农村女人。冲突的颜色搭配看上去整体极为不协调,且修身的呢子大衣被肥胖的身材撑得有些臃肿。所以这身打扮不仅不让人觉得惊艳美丽,反倒是看起来有些土得掉渣,丑得让人惊叹。
“大姑?”
姚鸿看着女人惊讶出声,这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是他小时候最为亲近信任的姑姑,不过也仅仅是小时候。
姚鸿是个留守儿童,每年过年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最为期盼的就是自己父亲从羊城回来一起过年。不过这个期盼总是不能实现,换来的是自己一次次的失望。而与父亲在同一个城市打工的大姑每年回来都会带一些美味可口的吃食和新奇的玩具,所以每年过年最期盼的父亲回家也就慢慢演变成了大姑回家。
小孩子就是这样,谁给糖吃,就认为谁对自己好,并没有是非善恶观,他们最为直观的感受便是,有奶便是娘。
不过那也仅仅是在小时候不懂事时,将大姑当成了依靠和亲近之人。等到进入社会开始工作,懂了人情世故,知道了大姑以前对他的溺爱不过是来自父亲金钱等价吩咐换来的后,便荡然无存。
姚鸿当然不回以为是他又回到了前身世界,刚刚踏上问心路的他明白,这是唤起了以前的回忆。所以自己现在是在回忆当中。就是不知道是纯粹的回忆,还是相当于精神幻境,能够针对自己的反应来调整幻境。
显然大姑没有听到姚鸿的呼喊,而且她刚刚对着喊的也不是他。
只见大姑径直穿过了姚鸿的身体来到了另一方,走了十几步后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低矮的土屋,横向三间房屋。门前有一个四十公的台阶,台阶旁是支撑着遮雨棚的成人小腿粗的细小柱子。
台阶上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秋季校服外套,里面套着一件黑色的毛衣,下半身同样是校服配套裤子,脚上配一双黑色帆布鞋。
已经进入寒冬,冷冽的天气让穿得单薄的男孩嘴唇都没有丝毫血色。
这是姚鸿小时候的自己。
门口那个台阶是他常坐的地方,已经被他坐的溜光水滑。他不知道这样坐了多少个日夜,寒暑,一遍又一遍等待着羊城的父亲回来看他。
与穿着单薄的大姑相比,两人简直是一个秋天,一个冬天。
听到大姑的喊声,小姚鸿抬起头来礼貌地叫了一声大姑。
然后只见大姑走上前去摸了摸“姚鸿”的脑袋,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他,里面装着一辆安装电池的四驱车。
“四驱兄弟?”
“姚鸿”接过盒子惊呼出声。那个年代,四驱兄弟正在热播,所有男孩都梦想着能有一辆帅气拉风的四驱车。然后和伙伴一起在“赛场”上追逐。
但是那个时候,二十元一辆的四驱车显然不是农村孩子能够拥有的。并不是说家庭不能负担这二十元,而是二十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展,家长们更愿意把它用来花做别的开销。
譬如给孩子买一件崭新的体恤,再加两双短袜。
在四驱车都是奢侈玩具的农村,突然被赠予这么一件玩具,怎么能不让小姚鸿惊呼兴奋。
对于父亲的思念,顿时被玩具给冲淡。
小孩子就是这样,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新鲜事物总是能够吸引其目光让他忘却本就不浓厚的悲伤。
记忆一下加快起来,像是观看十倍速的电影。
他看到大姑并没有如以前一样坐在台阶上,摸着“姚鸿”的头,问他想不想爸爸。给他解释,爸爸是因为工作忙所以不能回家,因为要挣钱供自己上学吃肉,所以不能讨厌他。
而是直接从姚鸿身边经过,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和穿着一身干净劳保服正在忙活着午餐的年轻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再然后,就是年后,“姚鸿”被母亲拉着去镇上赶集,同行的还有大姑。
这次母亲买了许多好吃的,有他从来没尝过的松子,开心果。也有他最爱吃的奶油瓜子和酒鬼胡豆。
他很开心的捧着这些吃的,高高兴兴等着回家品尝这些美味。可是母亲并没有把这些吃的给他,她把这些装进了大大的行李箱,然后拖着行李箱和大姑一起坐上了面包车离开了。
走之前留给了自己五毛钱,他买了十颗大大泡泡糖。边走边嚼,心中没有对母亲的不舍,只有对于母亲没有把松子、开心果给他尝一尝什么味道的愤恨。
再然后,舅舅家的表哥来到了他家,帮他收拾作业书本,还有衣物,带着他沿着门前的河来到了住在河上方的舅舅家。
他被告知,母亲被大姑带去羊城找父亲了。然后他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从未做过农活的他,跟着表哥一起放牛,砍柴。除草,割草,背煤。
舅舅总是一副威严的面孔,被他看一样就觉得对方在凶自己。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总是各种嫌弃自己,嫌弃自己吃的多了,嫌弃自己突然就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吃饭多夹一筷子都能被数落好久。
只有舅妈,知道自己爱吃什么,把自己当亲生孩子一样照顾。
表哥给自己洗尿床的床单,内裤也从来没有怨言。带自己去河里摸螃蟹摸鱼,下河游泳。甚至带自己去有学习机的同学家里一起打插卡游戏。
这一待就是两年。然后父亲拜托一个他都不认识的去羊城打工的远方表姐带着他一起前往羊城。
零几年,出行都是绿皮火车,哼哧哼哧地慢慢行走。小小县城到羊城要坐长达三十四个小时。
去羊城务工的人很多,他们并没有买到坐票。一张成人站票,加一张半票。
他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表姐窝在车厢链接的地方,屁股下垫着的是他母亲买的背了很多年已经有些破旧的蓝猫淘气三千问的书包。困了就趴在膝盖睡一会儿,渴了就从包里拿出矿泉水。
浓郁的汗臭味,泡面味混合着,很刺鼻。第一次坐火车的他就这样蹲坐在小小的角落里,跟着摇摇晃晃。
密闭的空间和难闻的气味让他脑袋昏昏沉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难熬的三十多个小时的。
身旁的表姐总是关心地问他饿不饿。在得到七八次不饿的回答后,表姐终于忍不住自己泡了一桶方便面。闻着旁边方便面的味道,他一阵恶心。
看着他十几个不吃饭又不能睡觉脸色苍白的样子,表姐奢侈地给他买了一袋牛肉干。
他小口小口咀嚼着。
一瓶水,一包牛肉干,一夜未眠,三十四个小时。
第一次坐火车的他,从此厌恶上了坐火车。
然后一下车,他就吐了。吐的昏天暗地,眼泪鼻涕直流。
感觉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一般。
坐摩托车去到羊城父亲开的一个苍蝇餐馆后,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在他三岁离家几年未见过面的父亲甚至没有与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看到他的母亲。一个大着肚子的阿姨,亲热地给他煮了一碗清汤挂面。他将面吃完,意犹未尽,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晚上睡觉是饭店的木椅左右相像,六张椅子加一块木板。
他的父亲与他,两个人,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躺在简陋的床上久久无言。
最后还是父亲开口,问起家乡那条河。问起双目失明的爷爷眼睛是否好点,和奶奶身体是否康健。
问一句,他答一句。
爷爷眼睛,家里卖了牛做了手术。能看到点了。但是因为戒不掉辣子,偷偷吃辣子,所以又看不见了。
两个老人身体都很好,没有生病,就是奶奶还要种家里那么大一块地,有很繁重的农活。
至于家里那条河,水越来越浅了,以前还能游泳,现在像样的水潭都没有。要游泳只能往上游走很久很久。
大伯家重新修了个猪圈,养了几十头猪,粪水直接排到河里。其他人垃圾也都往河里扔,以前能够直接喝的喝水虽然依然清澈,但从河里捉回来的鱼都没人敢吃了,只能养着或者喂猫。
他们那一夜讲了很久很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多久睡去的。
一连生活了几天,他都没有问母亲,父亲也没有提起。
他跟着大肚子的阿姨一起给餐馆客人端菜,倒水,写写菜单。
然后就是开学了,因为以前在乡村,教育和这里不对等,所以,他降级了。
又因为家里太忙缘故,所以他住宿了。
小学虽然极少有学生住宿,但学校还是有一间六人的宿舍。
住宿后,很荣幸的,这间宿舍被他一人独享。
以前衣服都是母亲洗,去到舅妈家后,有表哥。现在他只能自己学习洗衣服。
夏天的衣服比较好糊弄,虽然校服是白体恤,但因为天天出汗都要换洗的缘故,往水里一扔,甚至都不用洗衣粉,搓几下拿起来拧干他就可以直接晾起来。
他有些喜欢住宿生活了,因为一个人住,没有人约束。
因为三块五一顿的饭菜里总有一样荤菜。
肉,以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次。
他还记得他以前在老家母亲还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的生日,母亲买了一块肉回来。因为怕放坏,所以所有肉都会切了放调料炒熟然后装在瓷盆里。
那天中午饱餐一顿,母亲下地劳作后。他嘴馋,翻碗柜拿肉吃。结果脚下一滑,端着瓷盆的他整个人从凳子上摔倒。
很少哭的他一下就大声哭了出来。
并不是疼的,而是心疼吃了一顿的肉全部洒在了地上。
他一边哭,一边将肉从地上捧起来装回瓷盆。
可是这肉已经沾满了泥土。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母亲打,也是最后一次。
学习优异又懂事听话的他,从来没有被母亲打过。
可是这一次他被母亲那着竹节打得很惨。
可是这一次被打的再疼他也没有叫出声来。
他只是默默看着母亲打完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瓷盆的肉放在水里冲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