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天普通国中生的日常
在产屋敷管家的带领下, 幸村安定跟着大阴阳师拐过住宅弯弯绕绕的庭院，直驱深处的院落。
虽然僻远，从庭院精心修剪的山石草木能看得出产屋敷的族人们对此中的住户仍极为关照。
“晴明大人, 就是这里了, 我那孩子……唉。”产屋敷家主面带忧色。
幼子孱弱的身体在爱八卦的平安京贵族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他对这个自幼体弱的幼子多有愧疚，产屋敷家往来的医生阴阳师一直络绎不绝。
前些日子他撞运气请来的医生好不容易试出了一点成效，却莫名失踪了。他四处托关系, 终于有幸请来了之前一直闭门不出的大阴阳师。
“啪拉”一声，屋内传来瓷碗破碎的声音，随即仆人便连连请罪。
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这个时代价值不菲的精致瓷碗在地上碎作一地。在屏风和帷帐重重叠叠的遮掩之后, 一名肤色惨白的孱弱青年在喘着粗气斜卧在榻上，口中连声怒骂。
他身穿和服, 长发随意披散着, 深邃的眼窝和寡淡的唇色一看就病恹恹的，一双阴鸷的血红双目透露出他显而易见的偏执乖戾。
然而安定却听见安倍晴明打招呼时说：“产屋敷大人, 今日见您的气色要好得多了。”
榻上的青年闻声不耐抬头, 眸光如鹰隼般打量着盯着安倍晴明，和半掩在他后面探头探脑的孩子。
“这位不就是传说中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嘛。”
白发青年恍若未闻他话语中的尖刺, 仿佛对待任性的孩子般包容一笑。
青年看着一行人未带上的门缝里透过的一缕阳光面露嫌恶，往床榻深处缩了缩：“……把门带上。”
室内的空气不再流通，在幽幽的烛光里, 安定从他身上看到了虬曲扭结的怨魂, 不禁倒退了几步, 瞪直一双圆眼。
他刚才感受到的怨气竟不是错觉。
虽然他的灵魂是见惯了杀戮的刀剑付丧神, 但他为刀百年, 为人十余年，从未见到如此诡谲的场景。
——青天白日坐在幽森室内的青年，身侧缠绕着几乎填满半边空间的泥泞血色残污。
哀怨的亡魂伸手紧紧抓着他，哪怕碰触不得，也要瞪大了流着血泪的眼眶撕扯他的灵魂。
这个人，究竟背负了多少条人命？
晴明面色不改，一把稳住少年的肩膀，对面色转沉的产屋敷无惨歉然一笑：“失礼了，这是我带来的阴阳生，年纪尚小不懂什么规矩——”
虽然来人声声道歉，塌上的青年却感觉不到多少诚意，然而想起有人叮嘱的、这或许是他最后希望的安倍晴明，他生生憋下了自己陡生的邪念。
——鲜活的、香甜的血肉！
在一天天灌下那庸医的药剂后，产屋敷无惨发现，虽然自己已经强壮了不少，但却变得无法再在阳光下行走。
他开始对阳光出现生理上的厌恶干呕，一晒太阳便浑身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疹。最后，他发现自己伸向阳光的手竟然被灼烧出近乎腐烂的疤痕。
虽然那灼伤很快褪去，但是心底叫嚣的危机感促使他从此远离了阳光。
然后他便杀了那个治疗自己的医生。
蜗居在阴暗处久了，他日渐又发现了自己对于新鲜血肉的渴望，于是他身边的仆人纷纷失踪，再无音讯。
饶是从小被宠惯长大的产屋敷无惨也知道，家教森严的产屋敷家不会容忍一个食人的怪物。于是，无法远行的他夜行出门，产屋敷家的下人得以存活，附近的行人却也开始陆陆续续失踪。
时间一长，原本因幼子体虚而爱怜的产屋敷家主终于发现了端倪，再考虑到无惨无法见光的习性，他不得不将幼子请进了偏僻的别院。
他期待着能在阳光下行走，渴望能出人头地，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看他的能耐，然后——成为他腹中之物。
他恨恨地盯了一眼鼓了鼓嘴的，一看就活得健康无忧的少年，已经盘算起在安倍晴明走后，如何将他偷偷掳过来。
在询问了情况后，大阴阳师委婉表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产屋敷家主长叹：“罢了，能够活命已是万幸，我们本来也没有打算让他成什么大事。”
安倍晴明不动声色地看着老人，观察他的神态。良久，他像是终于松下了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仍未开口。
临别前，大阴阳师抬首看向渐渐浮现出繁星的暮色。橘粉与群青互相侵染的天幕上，点点泛白的星子正在遥远的时空中恒定燃烧着。
不知怎么，幸村安定恍然生出一种眼前的男子其实只是来查探情况，本就不打算为这人治病的感觉。
正思索着，一只温凉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
“安定君，可别冒出一些失礼的想法啊。”
少年欲言又止：“晴明大人？刚才的那一位……”
“若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他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安倍晴明沉默了下来，一下午都挂着微笑的脸此时神色淡淡。
平安京的痴儿怨女哪怕化作厉鬼，也尚且懂得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有些人却为了一己之私视替他人为草芥，只为果腹——这种人，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如果，他还是人类的话。”
闻言，黑发少年呆立在一旁。
——那个脾气暴躁的贵族公子，竟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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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有人尾随的幸村安定困惑地握了握刀柄。
比起被当成修习中的阴阳生，人们更多的将他当成保护大阴阳师的武士。尤其在他利落地劈手夺过木刀斩断扑向一位藤原大人的厉鬼后，称颂武士幸村的和歌逐渐在平安京小范围地流传了起来。
他腰间正挎着一振这个时代风行的刀剑。
比起实战刀，源博雅随手赠予他的这柄刀，贵重华美得仿若艺术品。
该不会，是那人冲着它来的吧？
他无奈地拍了拍这把刀，暗自戒备起来，然后迅速打消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他看到了阴影里不自然骤然膨胀的肢体，来势汹汹地击穿了道旁低矮的院墙。
判断出那道院墙内侧没有人类的呼吸声的幸村安定心下一松。
呼吸粗重，章法混乱，应该战斗力不高——如此判断后的少年突发奇想，想要试验一下自己近些天埋头苦练的符咒。
然而他错拿成了用现世本丸里的紫藤花做着玩、还未来得及绘制符文的紫藤花御守。
一丢出去他就暗道不好，摆正了姿势准备补上决胜一击，却没想到对方在一爪将他的御守划破后，依旧配合地哀嚎倒地。
撒了一地的紫藤花干散发出阵阵违背季节的清香，即使数量不多，对方却仍然显得极为不适。
幸村安定甚至还未发出一道像样的攻击，那家伙便跌跌撞撞地捂着口鼻仓皇逃离了。
月光下，那人眯起的眼缝中露出的鸽血石般剔透的红眸和花纹精巧泛着反光的浴衣令他神色一怔。
那是……他们下午才见过的产敷屋家小少爷吗？
他行走在街巷里袭击人类的样子，看上去可不是下午那副柔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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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安倍宅的幸村安定得到了一杯温度正好的安神茶和几枚香香软软的茶点。
晴明正看着嬉笑玩耍的式神们眉眼弯弯。
见少年归来，他拍了拍手，原本热闹的庭院霎时间只剩下了几片还在空中旋舞的纸人。
无论看了多少次，幸村安定都无法理解安倍晴明这种自得其乐的消遣——抑或说是孤独吧。
“您可真是好兴致啊。”看来安倍晴明早有预料，安定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在脑中梳理今天看到的一切。
青年姿态闲适地给自己续上茶水：“你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不是吗？”
少年低头不语，抚摸着不知何时挤过来的青鹭火绒绒的毛发。那沁凉的触感让他头脑逐渐清明了起来。
在大正，他遇到的那些恶鬼，它们害怕阳光、害怕日轮刀，也——害怕紫藤花。
然而它们空有人类的躯体，极少会有人类的理智。若用生物课学来的观点，恶鬼就像是那家伙代代遗传后的亚种。
产敷屋无惨，和大正时期的恶鬼有什么关系？
“晴明大人，我是不是又要离开了？”
虽然无法卜测到自己的事，冥冥之中幸村安定仍有一种预感。
三番两次因为意外踏入遥远的平安京，他对于这里已经渐渐生出了羁绊——他与安倍晴明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
虽然从安倍晴明那里看不出什么端倪，安定却从博雅的长相上看出了时光的飞速流逝——上次来时源博雅还是意气风发偶尔莽撞的青年，如今却已经蓄起了平安贵族们常见的小胡子。
等他再次来到平安京，不知又将是何年月。
式神蜜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来时穿着的蓝白底印着椿花的浴衣送到他手边。
安倍晴明把玩着从少年那里讨来的紫藤花御守，顺手打上护佑的符文。
“你总是要回家的。但是，安定君，”白发青年将御守挂在他腰间，抬手将他蓬松的短发揉乱，“我们的缘还有很长——终有一日，我们还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