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希望
明月高悬,湖水摇荡,清澈的水面倒映天上的月亮与星辰。
白发的男孩与沉默的男人对视。
——好奇。
这个词汇,其他人可能觉得是无稽之谈,觉得颇为糊弄,甚至会觉得因为这种理由就把人解剖的伊恩非常可怕。
但老骑士却知晓,这是很正当的理由。
尤其对于他而言,对所有修行‘真形’与‘血脉’之力的升华者来说,对自己的身体构造怀有好奇这点,甚至可以算是加分项。
“解剖,能够理解。”微微点头,苍老的男人继续问道:“但为什么在这里?”
“在家弄出这么一地血水碎肉?”
伊恩摇头吐槽道:“明摆着告诉大家人是我杀的吗?不谈需要水来清洗刀具和手,折腾成这样,血腥味那么大,隔壁邻居都闻得到。”
没有停顿,老人紧接着又问:“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案?”
伊恩不假思索:“两者兼有,杀死舅父后我才有这个念头,毕竟这么大一坨肉,扔掉也是浪费,不如让我研究研究。”
此刻,老骑士已经相当满意。
但他还是挑起眉头,道出最后一个问题:“即便湖林安全,你这样解剖,就不怕引来野兽吗?”
他有些意味深长道:“倘若我不在此地,帮你驱赶野兽……你会怎么做?”
“引来……也是先吃这一地杂碎嘛。”
侧眉看向一旁血肉模糊的尸体,伊恩回过头,随意地笑了笑:“更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手段,谁吃谁还不一定。”
他怀中还有眠粉,寻常野兽不过是送菜。
哪怕是来一大群狼亦或是虎豹,至少也足够他抛下尸体,自己跑去安全的地方。
老骑士沉默着。
此时此刻,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
“为什么敢于向我邀请?”
但老人还是垂下眸子,他淡淡道:“伊恩……即便你的灵能真的能看出我心怀善意,但以你的才智,亦能知晓,如若必要,我不会顾忌一个孩子的生命。”
“不是感谢,也不是双赢,你在看见我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做好了邀请的计划和失败的打算——这冒险背后的理由,请告诉我。”
而伊恩沉默地抬起头。
他看向头顶的星空。
泰拉世界的天空,相较于地球而言格外黯淡,除却一颗过于明亮的月亮外,整个天幕只有一小块区域有着星星,而且还非常黯淡。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星空,泰拉苍穹之上的秘密正如同泰拉大地之上的秘密一样,令人费解。
同样……令人好奇。
——就如同一个问题渴望答案般,他就是没有理由地渴望着,想要知晓。
“除却一个舅父外。”
低下头,伊恩认真地注视着老骑士的脸庞,男孩流畅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我还需要一个监护人,一个告诉我更多知识的老师。”
“舅父虽然是人渣,但没他,也就没人能教我这个世界的文字和其他知识,况且家里没有成年人,在哈里森港很麻烦。”
“的确。”老骑士点头,赞同道:“家中只有孩子,就很糟糕。”
帝国的习俗如此,边疆地区孩子父母双亡后,家里的遗产会被拿走,田地会被分配,就连孩子本身都是财产,未来的命运谁也不知道。
“您可以代替他——在我看见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晓,这是我最好的机缘,也是足以改变我未来一生的机会。”
“获得更多知识的机会。”
伊恩对严肃的老人微笑,他此刻已经找到一块合适的区域,开始挖坑铲土:“而这需要您的同意。”
原本男孩计划只是埋掉自己的舅父,但因为意外,他需要多埋一个土著和一头林豹,这下工作量就不只翻倍了。
不过,就在伊恩刚刚挖了几铲子的时候,有一只手伸出,从伊恩手中取过农铲。
皱着眉的老骑士示意伊恩靠边站,然后动手,流畅地展现如何正确使用农铲挖土的动作与技巧——那动作显然比无论前世今生都从未用过农铲的男孩要娴熟的多,一看就知道他精通农务杂活。
示范了五六分钟,老骑士已经将坑挖的初具雏形。
随后,他将农铲递回伊恩,而伊恩也流畅地接过农铲,模仿老骑士的之前的动作继续挖坑。
“帝国中,很少有你这样想要读书写字的孩子……他们甚至不知道知识有什么意义。”
观察着伊恩的动作,并开口指点男孩发力技巧和纠正不合格的动作,老骑士沉声道:“即便是贵族和学士的孩子也是如此,他们视知识为令人厌烦且无价值的东西,比起读书和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更想修行武艺,建功立业,成为把持帝国朝政的一员。”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允许知识的传播和扩散。他在心中默念。
“理解一个文明从文字开始。”
坑已经足够大,足以放下几具尸体,男孩将自己舅父,土著和林豹的尸体推进其中,然后铲土将这些意图杀死自己的家伙掩埋:“学会读书写字,才能真正的理解一个文明,一个世界。”
有些疲惫地喘息,伊恩淡淡道:“同样,探索未知的旅途也需要它们,无论是解读还是记录,是重拾还是开拓。”
“您的名字?我的老师,假如您答应的话,我对未来的探寻就得从您传授的知识开始。”
他抬起头,看向男人,而苍老的男人再次与这双浅青色的眸子对视。
他听见孩子稚嫩清澈的声音:“我想要知道。”
——好奇心。
骑士凝视伊恩眼中的光。
纯粹的,想要知道什么,想要探索什么,想要前往远方,去解明未知的好奇心。
这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孩子。
亦或是说,人类。
他或许可能会成为斩杀恶兽,埋葬怪物,行走于旷野中的冒险家;也有可能成为跨越千山万水,行遍整个泰拉大陆的探索者。
他可能会去研读灵能的奥秘,为人类探寻遗落于灰尘中的世界真理;他也可能会去挖掘人类基因中的源头,将前纪元文明赋予众生的神力解析探明。
可能成为英雄,可能成为探险者,也可能成为一个世代的先驱……更有可能默默无名,只是一个边境无知的孩童,手上沾染了亲人的血,未来无定。
甚至,更加糟糕。成为一个疯狂的,仅仅是被自己好奇心驱动的怪物。
而这一切的未来与可能性,都仰赖于自己的选择。
正如同五十年前,自己的君王对自己的寄托的那样。
【——希利亚德,我的骑士……带‘它’走,越远越好,离开帝都,离开奎诺尔平原】
【——等到一切结束后,你自己用,亦或是随便交给谁,埋藏起来也无所谓……只要不让那群叛逆得到,一切未来就有希望】
【——人类……依然有重回星空的希望】
希望……
好奇心……
以及,选择的勇气。
“我叫希利亚德。希利亚德·勒西。”
老师,骑士。
疲倦的男人抬起头,灰褐色的双眸与青色的双眸相对。
希利亚德认真地与伊恩对视,回答自己学生的问题:“放心。等这一切过去,你想要学什么,我都会教你。”
“谢谢!”
于是他看见,男孩欣喜地微笑,伊恩的表情没有丝毫遮掩,他想笑就笑,因为实在喜悦。
金色的光晕在男孩双目中倒映着,这是只有伊恩才能看见的颜色。
风吹过湖畔的大地,令波澜卷动,倒映着琐碎黯淡的星。
炎夏的热风仍在群森间涌动,高天之上的光辉逐一消散,正如大地之上一时亮起又陡然熄灭的火炬。
抬起头,希利亚德的视线中只剩下了漆黑的天穹与明月,虽然没有任何乌云,但晦暗的阴影仍然正在遮蔽群星,将那代表永恒与远方的事物自人类的双目中剥夺。
泰拉766年,泰拉星域内能观测到的绝大部分恒星都被遮蔽,除却日月与仅存的几颗行星外,人类仰视天空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学识之都观星台十四位大星术士自云景穹天塔上跃下自杀;二十年前帝国暴君在黯月内乱中驾崩导致的余波如今已经逐渐平息;各大实地贵族和各方势力于边境按兵不动,暗潮汹涌澎湃。
怀光教会的探索队自无尽洋与新世界归来,带来不祥的征兆,而奎诺尔平原的农夫抱怨降雨稀少,鲸歌崖的海裔们正从梦中惊醒,看向深邃的大海深处,心中满是戒备与惶恐。
边疆的渔夫庆贺一次丰收,苍天王庭的老可汗开始举办他九十大寿的寿宴。
世间所有人的悲喜都不相通,囚星天狱已然成型。
人类重回高天之上的通道正在逐渐被封锁,却无一人知晓。
但仍然有人仰望群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
动手,帮助伊恩铲下泥土,将尸体掩埋,希利亚德闭上眼睛。
但他脑海中映起那双眸子,伊恩水色眼瞳中燃烧的火焰并不仅仅是灵能的光辉,而是比太阳更加耀眼的好奇心,是比什么都要刺目,都要危险的渴望。
正如同过去的他,以及过去的陛下那样……
那是,希望的光。
【如果他符合条件,那我会将我所有的知识,还有通向未来的钥匙交给他】
“如果我做错了,我不会说对不起。”只有星空能听见他的话语。
……
哈里森港,伊恩家旁。
湿暖的夜风吹过街道,路口的长明灯微微摇晃,令灯内的萤藻油的光明暗不定。
一道矮小的人影自房屋的阴影中浮现,自草木的遮掩中走出,他腰间有着黑曜石刀,深褐色的皮肤上有着晦暗的纹路,隐约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而有几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紧随着他。
他们来到伊恩家房门之前,无声无息。
房门被打开,人影们步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