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水滴
竖井很深,好像始终掉不到尽头。
没有风阻,没有风噪,仿佛在真空中自由落体。
井内光线也奇怪。
陆宇飞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体的每一部位,衣服的每一道褶子,而且显然比平常更光亮。
但整个竖井却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其他东西。
就像一道无形的量身定制追光,除主角外,整个舞台再无亮点。
但又例外,每下坠约十分钟,会毫无征兆地突然一环亮光从身边转瞬即过。
只一瞬,既无可预见其来,也不能目送其逝。
陆宇飞有心,每一次亮光闪过,他都计数。
当数到18时,停止下坠,眼前一亮,终于看到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了。
背景仍然是纯黑。一块青色石头异常光亮地摆在眼前。
青石造型朴拙粗犷,有些像思想者,左手弯曲撑着下巴,右手自然下垂,半跪在那里。
石头光亮醒目,仿佛也有一道为它量身定制的追光。
石头上方,虚无黑暗,不可知其高远。
一滴水珠正从虚无黑暗落下,在距离青石约2米高处,也有追光在虚无黑暗中曝光这水滴,使得水滴看上去无中生有落下,晶莹剔透。
水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青石思想者的右肩。
奇怪的是,水珠落下后,并不溅开,也没有丝毫声响,在冲击石面的瞬间消失,仿佛不曾来过。
不过,陆宇飞却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自己的右肩。
猛然惊觉,原来,哪里还有陆宇飞?
青石就是陆宇飞,陆宇飞就是青石!
这,就是第十八层地狱!
刚想清楚,又一滴水落在右肩,还是刚刚那滴的落点。
陆宇飞本能地想挪动避开水滴,但迅速打消了念头。
他现在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青石,怎么挪?
这个,也许叫做滴水地狱。
陆宇飞暗自庆幸,神话传说十八层地狱尽是刀山火海、油锅铁锤,看来法官说得对,阴曹地府也与时俱进,服刑设计越来越“鬼性化”。
不过,真的好无聊。
动也不能动,水滴无休无止落在右肩上。
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记时。
陆宇飞很快发现,水滴落下的频率十分规律,一秒钟刚好一滴。
计时的好工具也有——青石体中包含的无数岩石矿物晶粒。
每有一滴水珠落在右肩,陆宇飞就数一颗矿物晶粒。
当需要计算总时长的时候,只要估算已点过数的矿物晶粒就可以计算出时间。
水滴无休无止,按照一滴每秒的频率无聊地落在陆宇飞右肩。
陆宇飞无聊地按一粒每秒的速度数着矿物晶粒。
当陆宇飞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时,按照已经数过的晶粒数量计算,已经过了一年。
不对劲的地方在右肩。
尽管水滴落下的力量极小,但时间长了,陆宇飞感觉右肩有些刺痛。
再这样下去,右肩可吃不消。
陆宇飞决定采取措施。
他的措施是如下。
他通过一段时间适应,发现自己身为石头,在宏观上不能有丝毫动弹。
但在微观,却可以就分子层面作有限范围的粒子调度。
他最大幅度调度青石表层所有分子,以右肩水滴落点为受力点,受力最中心点晶粒微微上凸。
其次一围晶粒稍作平缓,再次一围晶粒依次均匀放缓。
如此规则排列,扩展至通体,形成表层防护罩。
当右肩受到水滴冲击时,中心点晶粒受力下挫尔后弹起,带动次围晶粒先下挫后弹起。
依此类推,受力后的防护罩如同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将冲击力以波的形式均匀传递至整个防护罩。
将右肩一点受力改为整个青石表层共同受力,既能缓解右肩刺痛,又能防止水滴长期冲击对青石内部产生影响。
这个措施说起来简单,但运作起来十分繁杂。
一是分子的稳定性不强,控制不易。
二是指令依靠分子间递次传达落实,耗时费力。
到真正形成表层防护罩,足足用了一年半。
防护罩形成后,右肩刺痛消失了。
团结就是力量啊!
陆宇飞向众晶粒们的努力予以表彰和鼓励。
随后,无痛一身轻又专注于数矿物晶粒记时。
这一记,经年累月,陆宇飞几乎用了整整一只手掌上的所有矿物晶粒来记数!
一百年!
右肩再也没有刺痛,只是青石表层防护罩却已老朽。
早在第八十年时,防护罩老化问题就已出现。
水滴八十年来永不停息的冲击,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防护罩已不堪重负,曾经规则紧致的表层晶粒逐渐散乱。
陆宇飞决定重振防护罩时,已经无能为力,散乱的晶粒间相互作用效能下降,不能有效传递重新排列组合的指令。
眼睁睁看着防护罩在水滴的蹂躏下一步步老朽。
消失多年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这一次不止在右肩,而是全身。
从隐隐作痛到撕心裂肺。
到第九十五个年头起,防护罩开始出现裂缝。
从一道到多道,从细纹到粗缝。
原以为成了石头就没有疼痛,可这表层的撕裂与人类皮肤的撕裂竟然如此同感!
身为青石,持续撕裂的痛苦与无法宣泄的压抑,证明这果真是地狱级的煎熬!
真的老朽了!
一百年后的第一滴水珠落下时,支撑百年的防护罩彻底崩溃。
青石表层在那滴水珠冲击下,从右肩率先瓦解剥落。
第二滴水珠落下时,击中的已是右肩表层剥落后嶙峋起伏的青石本体!○
崩溃迅速遍及整个石体,等到新百年的第十滴水珠到达右肩,整个表层已经从青石体上完全剥落掉下,坠到暗黑的虚无。
陆宇飞本以为表层长达十年的撕裂是痛苦的极致。
但直到新百年的第十滴水珠下来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痛苦永无极致。
这更甚之痛,来自眼睁睁看着表层那数以亿计的晶粒的离去!
维持原状的物理惯性逻辑一旦失衡,一样会产生类似于无奈、悲愤、懊恼而又难以言说的情绪。
水滴仍以一滴每秒的速度滴到右肩,完全不以青石的难过而停息。
看着遍体鳞伤,陆宇飞清楚,这第十八层地狱的劫数远远没有结束。
与水珠作长期艰苦的斗争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