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一场秋雨一场凉,被秋末最后一场雨洗涤的结界上空,万里无云。
上清墟结界外已临近初冬,那一夜雨后,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最近都是晴光大好,骄阳普照,晒到人身上徒增阵阵懒意。
灵清殿从正殿通往内殿的路上有一座小院,潺潺流水浣桥而过,其中白莲幽香藏入碧绿,清雅之息横生,锦鲤摆尾荡起涟漪阵阵,似有养性怡情之道。
祝钰走在前头,苏长依从后跟上。
来人有四五个,从衣着可看出这几人并非灵清殿弟子,他们身着黑金缎带的弟子服和粉色罗纱弟子服,手中提着款式相同,剑穗不同的长剑。
形色各异,难掩急躁。
从苏长依这个方向,能看到穿着两位黑金缎带弟子服的弟子在虚空比划,着粉色罗纱的弟子互相拍着肩膀,手背,似在互相安慰。
站在几人旁边的沈柔柔,夙青色弟子服被人拽出明显褶皱,小圆脸上的眉头蹙在一起,眼睛努力睁大,奶凶奶凶的模样。
远远瞧见来人,她铜铃大的眸子登时更大了,急忙跑过来,一把扑到祝钰怀中,在其弯中仰起泪痕纵横的小脸。
身后那几名弟子见状,三步并两步过来,冲苏长依和祝钰提剑行礼。
“弟子拜见掌门,拜见君窈仙尊。”
苏长依轻点头,她不知道这几人具体身份,可祝钰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几人正是青禾和白练座下的内门弟子,她想起闺阁里已经变成骨头架子的假青禾和已经彻底回归本体的油皮人白练,不由得心浮气躁。
“发生了何事?”祝钰将沈柔柔从怀中撕下去,捏着脖子推给一旁的苏长依。
其中玄山韶云殿的黑金断带内门弟子,冲祝钰拱手,道:“师伯,我等是来此地寻师尊的。”
这几人面色仓惶凝重,面面相觑极为紧张,眼睛直直盯着祝钰一眨不眨,视线好似要将人洞穿。
观之神色,他们多半知道上清墟二尊发了什么。苏长依长袍下指尖互相摩挲,与祝钰相视无言,心却相通。
半晌,祝钰正色道:“陆师侄不用兜圈子,直言便好。”
得了准话,这几人长时间吊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解放地松吐出来。
人人对视,皆颔了颔首,示意师姐陆星桐开口,“陆师姐继续说吧?”
“说吧。”
“对啊,师姐加油!”
“……”
陆星桐此人正是方才替众人开口的女弟子,乃玄山韶云殿君玄仙尊座下的一名内门弟子,与贺清邪一样深得青禾喜爱,也是玄山这一代年青弟子中的佼佼者。
小说中曾写到,陆星桐前途无量不亚于巅峰时期的君窈仙尊,亦是上清墟下一代命定的掌门。
按道理来说,贺清邪也是窈山翘楚,比陆星桐的修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耐后期贺清邪因恨入魔,从此再与正派无缘,亦与上清墟掌门之位失之交臂。
陆星桐瑞目炯炯,对着两人又是一拜,方道:“今下,我玄山韶云殿已乱做一锅热粥之上的蚂蚁,因为一则消息在众人口中流传,非是弟子偏信流言蜚语,是那流言太过真实,众人忧心忡忡。弟子迫不及待想了解真相,也就只能用此下策,携几位师兄妹来寻掌门商量。”
“弟子方才御剑止步于灵清殿广场,正巧碰上因事过来的方师妹,一问之下才惊诧地发现,澄山现状与我玄山不遑多让。”
陆星桐口中的方师妹是白练座下徒,也正是她身旁站着的这一位,一席桃粉色覆纱弟子服,可谓桃粉佳人,顾盼流晖。
方佳与陆星桐相视一眼,慎重地接过话,道:“师姐所言无半句假话,芝草峰弟子间所传的流言蜚语和玄山的一样。”
此时,变故只在一瞬间。
窈山结界最接近苍穹的上空,流光婉转的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穹向山下隐去,结界被撕裂的空隙处,陡然发出阵阵风鸣。
秋风肃杀,荡过天际结界的寒冷终于从窈山之外侵袭,进入这个曾被温暖如春笼罩的小世界。
莲池中的锦鲤摆动尾鳍,咻一下蹿去深处,再不见踪影,好似如此便能躲过这场欲来风雨。
“君澄仙尊是假的!”
“我师尊是冒充的!”
这两句话在飒飒冷风中格外模糊,突然几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句,窈山结界消失了!
苏长依面色不定,看向祝钰时,对方已经身随意动眨眼便消失在桥上。
只听虚空中传来祝钰的声音,“君窈你在此处保护好柔柔和清邪,结界不得有误!我去去就回。”
银线浮云霓裳在身后翻飞,苏长依将乱在眼前的银发拨开,面前还站着沈柔柔,风吹起乌黑飘扬的发,一个劲抽在她胸前。
陆星桐携剑带着三名弟子对苏长依作揖,道:“窈山结界为重,弟子这就速去支援。”
“也好。”应了一声,便见几人下了桥,一甩长剑将剑身掷出,起身一跃,御剑向远处飞去。
惆怅。
这是苏长依目前心中最真实,最贴切的想法,为什么这么蠢呢?连个法术都不会。
可现实中的小说不是这样写的,穿书的女主都是自带金手指bug,一夜之间就可御剑飞行,修为恢复。
仿佛只有她,穿到这本书中,成了名副其实的花瓶,不仅修为有待提高,连剧情也能随便弄崩。
这也是没谁了!
见人不动,沈柔柔睁着大眼睛看她,噘着嘴,一脸委屈,先前她君窈师叔吼她,她到现在还惦记着呢,她拉着苏长依的衣袖拽了拽。
右臂有伤,一瞬间的疼立即把神游天外的魂叫了回来,苏长依疼的轻嘶一声,才注意到紧靠在面前的小师侄。
“怎么了?”
“我也想去帮帮师叔修结界。”
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忧愁烦恼,苏长依心间被纯良干净的视线看软一片。
她和善地笑起来,葱白长指点住樱桃红唇,兴意阑珊地挑动眉头,“你如此小,想帮我什么呢?换句话说,柔柔又能帮我什么?”
沈柔柔低头忖度,还当真仔细思考一番,而后蓦地抬起头,语气坚定不移,“虽然更想帮师叔修复结界,但能力不够……不过,我可以帮师叔照顾师姐!以前师叔对师姐好,对柔柔也好!师尊说了,君窈师叔是除了师尊之外对柔柔最好的人,柔柔为师叔做什么都行!总之,柔柔就算把命交给君窈师叔也是可以的!”
心中骤地一跳。
那一刻,堪称一绝的好话里面没有阿谀奉承,谄谀取容,这只是对方在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想的。
就如,尚未开智的三岁孩童的思想,简简单单,一话概括——
你待我好,我便带你好。
可这,却因加上最后一句话,这段话的本质就陡然一变。
苏长依直觉心口发凉,脊背生寒。
若是一个人仅仅因为对方对她好,就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那怕不是个傻子?
可她瞧沈柔柔,也并非像个心智不全之人,她只是尚未接触除上清墟以外的世界而已。
落叶听松,秋风萧瑟,吹得两人都身体发颤。
她不顾右手臂还带着伤,牵着沈柔柔的手行至内殿的小案前。
君窈仙尊的闺阁距离内殿,只差一道一人高的六折的碧海接空浮花浪蕊的屏风。
她不想让贺清邪听到某些事,毕竟这个徒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小说开头的剧情,俨然出现野马脱缰的偏轨,可主角终归是主角,难保不会有别的隐藏剧情,她得防患于未然。
苏长依按上沈柔柔瘦小的肩膀,对上那对真挚赤诚的铜铃眸子。
“方才的话是你自己想说出口的真实想法?”
“是啊,但我觉得师尊说的很对呀。”
苏长依愁眉紧锁。
难道沈柔柔真的这么想的?
“柔柔,我告诉你。”
她按在沈柔柔肩膀上,手用了几分力道。沈柔柔被压着,气氛逐渐变的严肃,她定定地望着她。
苏长依问:“你信不信师叔的话?”
这气氛太严肃了,君窈仙尊的桃花眸子深邃诱人,看着人的视线令人连气息都遗忘了,对方只能被诱导似的遵从。
沈柔柔茫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相信师叔的话,那你现在也要记住师叔说的话。柔柔,命是自己的,不能随便交给别人掌控,只能自己决定自己是生是死。”
“即使对方对我很好也不行吗?”
“不行!除非那人是自己想守护的人,譬如你的父母,师尊。正所谓舐犊之情恩重如山,他们都是你可以豁出性命要保护的人。但也有人会是例外,当他们在你心中的地位超过一个临界值时,你便会自发懂得,在危险之际你该为他们做什么了。”
“这样啊。”
苏长依煞有介事地点头。
“可是,既然师尊可以,那师叔你为什么不可以啊?”
很明显,沈柔柔的关注点并不在此处。
“反正就是不可以,你记住,你将来要保护的人是你师尊,你清邪师姐将来保护的人才是我。”
语毕,苏长依自己就被自己的话打懵了,指尖掐着掌心,扪心自问。
说这话你不心虚吗!就贺清邪那样?没现在要她命就不错了!
无缘无故听到这话的贺清邪也懵了,无力扣着掌心,咬牙切齿地想。
说这话时,师尊你不心虚吗?脸呢?我没要你命就不错了!
还不知道话已经被能够逖听远闻的徒弟听见的苏长依,仍旧执着于掰正小师侄的固执观念。
因在她说完后,她的小师侄茫然惊讶一番,还问她,她能不能跟她清邪师姐交换一下。
恕她才疏学浅,这孩子为何这么执着于她呢?莫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苏长依咬了咬牙。
“不能换的柔柔。你要乖乖的,你方才还说要信师叔话的对吧?那你可得一直信师叔的。”
贺清邪:“……”
啧啧,师尊好像个拐卖儿童的人牙子。
跟小师侄胡说八道一通,才将人领进君窈仙尊闺阁,苏长依避开地上一堆假青禾的尸骨,示意沈柔柔去梳妆台前的檀香木圆凳上坐会儿,她们得等祝钰的消息。
祝钰心中有数,知道她如今修为尚未恢复不宜出门,不然她往结界那儿一站,就可能被人当众拆穿。
抱元守一苏醒后的君窈仙尊,现如今和修为尽失的废人大同小异。
苏长依提着裙子往床边走,分神想着窈山结界固若金汤,怎么会突然消失?这是不是和那假青禾和假白练的事情相关?操纵控灵入体和傀儡术的人又是何方高人?
疼!猛被下压的重量压到的手臂,正泛起丝丝缕缕侵入骨中的疼。
贺清邪皱着眉头,渐渐眯起眸光。
“师尊?您对弟子是有意见么?”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语气中的恨意,愈发令人为之心惊。
“嗯?”
苏长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屁股直直拍下去,坐过头了。
闻声的沈柔柔,“咦”了一声,像是嗅到花蜜的粉色蝴蝶,抱着檀香木圆凳噔噔噔过来,嘿嘿地放在床头小几旁,乐呵呵地坐下。
苏长依奸笑道:“怎会?”
说着,借着银色浮云霓裳裙摆的遮掩,屁股故意动了两下,坐在纤弱细弱的手臂上,碾压蹂`躏。
贺清邪疼的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奸笑的像个狐狸的苏长依,撩着衣袖。
“为师待你情真意切,可昭日月,要不要请徒儿‘明鉴’啊?”
沈柔柔双手支在腿上,撑着下颚缓慢摇头,鄙弃道:“阿邪,你怎么可以怀疑君窈师叔对你的情义呢?师叔色如春花,又这般善良,对你也是极好的,怎会对你有意见呢?”
这天真无邪的瓜娃子,还不知道自己眼中的君窈仙尊在贺清邪眼中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贺清邪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道:“如果弟子身负重伤,躺着一动不动都是错的,那也请让天道来惩罚弟子,而不是师尊的屁股!”
幽怨的满是恨意的视线,让苏长依如坐针毡。
她:“……”
沈柔柔又睁大了眼睛,仿佛发现了某种不可思议地大事,连忙起身,拉着苏长依坐在自己的圆凳上。
“君窈师叔,阿邪好小气!连床都不让你坐!”
说罢,她替苏长依理了几下裙摆,及腰长发顺滑如瀑,随着动作滑落在颈间两侧,袒露在身后的衣领粉白交叠。
被无辜吐槽的贺清邪,对苏长依投以白眼,恶狠狠与笑靥如花的桃花眸在虚空相聚。
须臾,那道充满敌意的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