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慨叹
深秋十月,天高云白,风从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吹过,林木的叶子大多落了,绿油油的原野与稀疏的林木中,隐约几处里聚。早上起来的时候,亭舍内的地面上结了一层冰凉的霜露,行走在上边,沾湿了鞋子,而当太阳高升后,这霜露渐渐地被蒸不见了。
从吴郡来的商人没有多做停留,打好了水就继续行程,向东边去了。他们人虽去了,留给荀贞的失落却好几天都没消失。这天上午,他正蹲在树下,瞧着那露珠,感叹人生,前院的门外来了两个骑马带刀的县吏:县君有令,召繁阳亭长荀贞去官寺。
荀贞自来亭中任职亭长,至今已快两个月了,县令从来没有召见过他,包括许仲杀人案时也是杜买去汇报的情况,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亭部中并无大事生,也没到每年考核政绩的时候,这时候突然遣人相召,却是为何
荀贞急忙忙收拾停当,牵马出舍,与那个两个县吏一起上了官道,旁敲侧击地打听。
汉时的吏员大致分两类,一种是县廷属吏,一种类似宾客舍人。前者是通过正规渠道任职或被拔擢上来的,后者是主官自辟的,虽都领取俸禄名在吏册,但与主官的亲近关系不同。前者可称公吏,后者可称私吏。
眼前这两个吏员都是私吏,与县君的关系很亲近。所谓仕於家者,二世则主之,三世则君之,如果接连两代都为同一个家族效力,那么对效力者来说,这个家族就是家主;如果接连三代都为同一个家族效力,那么对效力者来说,这个家族就不但是家主,乃至是君上了。
如今这位颍阴县令的家世虽比不上当今的那些名门大族,比如汝南袁氏,远远达不到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程度,但也是世代为宦,来给荀贞传令的这两个吏员便都是接连两代都为其家效力的,要论亲近关系,比身为县令心腹的秦干还要亲近,因此口风都很严,不肯泄露县令召他去官寺是为何事,只是笑着说:荀君放心,是好事,不是坏事。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不肯直接回答,荀贞也不再询问,改换话题,与他两人指点途中景色评说本地风土人情。
他来任职虽还不到两个月,但一则,早将本亭的辖区跑了个遍,对本地的情况很熟悉,二来,自小在颍阴长大,对本县的故事也很熟悉,不管是本亭的还是外亭的,都是说得头头是道,远至战国前秦时出生在本地的名人以及一些生过的典故,皆随口道出随手拈来。
这两个县吏不是颍阴人,是跟着县令来的,好些事儿并不了解,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到颍阴县城。县吏观望了下天色,见刚过未时,说道:紧赶慢赶,总算没有太晚。县君现在应正在寺中相候,荀君,请随我们来吧。
当先引路,进入城门,带着荀贞往官寺行去。
汉承秦制,城中的规划井然有序,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一个是闾里,百姓们居住的地方。
一个是市井,也就是市场,买卖东西的所在。
再一个就是官寺了。
和里外有墙垣一样,官寺的外围也有墙垣,并且墙垣更加高大。若将整个颍阴县城称为大城,那么官寺就是一座小城。前汉时,官寺在城中的位置不固定,有的在城中,有的在城东,本朝以来,逐渐都迁到了城北,遂成为了一种定制。
为节省人工材料,很多官寺会建在县城的西北角或东北角,这样,利用原先已有的城墙,只需要再分别向外引出两道墙垣就能把官寺包围其中了。颍阴县的官寺就在城之东北角。
荀贞三人,经市井过闾里,到了城东北,迎面一个石阙,正对着大路。石阙后边即官寺的大门。寺门通常南向,取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之意,颍阴寺门即是如此。也有的官寺门前不立石阙,改为立两个桓表,都是取其庄严显目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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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阙或桓表的边儿上,有一个建鼓,悬挂木上。吏民县中有事,便击打此鼓,以让人知晓。荀贞在前世时虽没见过建鼓这玩意儿,但在影视上多有见过,似乎直到清末民国时期,衙门门前还有这东西,所以穿越以后见到此物也不惊奇。
就像亭舍门边有塾一样,寺门的两边常也会有一间或几间房,与围墙相连,门往外开。这是供外地来的官吏们更衣用的。如果长官暂时没有空儿见他们,他们也可以在其中歇息。这会儿,塾中就有一个刚从外地赶来的小吏,正在收拾衣服整理冠带,准备拜见上官。
荀贞是县令召来的,听那两个县吏的意思,县令也正在等他,自然不必在塾中等候,跟在那两个县吏的后边,恭谨地步入了寺中。
寺门口有两个门卒。县君御下甚严,这两个门卒皆持戟,站在门口的两侧,相对直立。若是荀贞独自前来,少不得会被盘问几句,但此时有那两个县吏引导,门卒一句话都没问就放了他们进去。
进入寺门,当面一道土筑的罘罳。罘罳,即是屏风。上边泼墨染绿,画了两株丰盛挺拔的大树,树干粗壮,虬枝盘旋,干为黑色,叶则墨绿。右上题了两行字,写道:木连理,王者德泽纯洽,八方为一家,则连理生。儒家提倡仁政,这两句话正合了圣贤的教诲。
那两个县吏久在寺中,对这幅画熟得不能再熟了。荀贞此前出任亭长时,为拿告身文书也曾来过寺中见过这幅画。三人都没做停留,直接绕过罘罳,来入庭中。
庭院既广且深,正中一个大堂,屋檐飞角,雄伟高壮,这里就是县君升堂办事之所,名为厅事,又叫听事堂。堂前有台阶,延向院中。县君并不是每天都升堂办事的,勤快点的两三天一视事,懒一点的四五天一升堂。今天并非县君升堂的日子,堂门紧闭。
两个县吏略微停了下脚,说道:县君在后边舍中。,荀君,请你先去便坐里暂坐歇息,等我二人前去通报。官寺的布局,前边办公,后边住人。舍就是宿舍,上到县令丞尉,下到普通吏员平时都在舍中居住。
荀贞作揖应道:是。
这两个县吏还了一礼,自经过院中的石子路,绕过听事堂,往后边舍中去了。荀贞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身影不见,这才转顾左右。
便坐,即听事堂左右的厢房,每天都有小吏在内值班,负责处理日常的小事。此时下午,正忙的时候,各个便坐里都坐了不少外来的吏员,观其衣着,有乡蔷夫,也有与荀贞一样的亭长,还有里长,间或亦有百姓。吵吵嚷嚷纷纷闹闹的。
另有两三个小吏可能来得晚了,排队比较靠后,又不耐烦吵闹,所以没在室内等,而是立在庭中的树下。一个扶着树干,低头蹙眉,不知是在思忖公事,还是在想些别的。另外两个一个面对罘罳,跪坐树下,捧着一卷竹简细细观看;一个依树而立,呆呆地看着官寺东墙。
看东墙的这位侧对荀贞,看竹简的这位全神贯注,都没注意到荀贞和那两个县吏的进来。蹙眉的那位大概眼角余光看见了他,之前抬头瞧了他们一眼,可能不认识,又低了下头。
便坐里都有人,荀贞没有进去,而是沿着罘罳后的走廊,来到西墙边的一棵枣树下站定。谚云: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晒成干。早过了枣子成熟的时节,树上空剩黄叶,地上落叶片片。不知怎的,院中尽管热闹,荀贞独立树下,却莫名有些萧瑟之感。
他自嘲一笑,心道:只是听那商人讲了一点孙坚的故事,我这心情却就能失落好几天。孙坚号称江东之虎,本非我这样的常人可比,又有什么可失落的呢设若孙坚是我,如果他能提前知道黄巾将要起事,怕绝不会如我这般惶恐不安,说不得,反倒会跳跃欣喜,以为立功名名垂后世的机会将要来到。
想虽如此想,看看自己以弱冠之龄,任职亭长后每日忙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苟苟且且每日只为保命奔忙,如今还不得不在庭中等候县君召见,而那孙坚却早在十七八岁时已杀海贼剿大寇,名动一郡之地。这强烈的反差不得不让他心有所动出感慨。
他低着头绕树踱步,感慨良久,末了站定,一手按住腰边的环刀,一手拍打枣树,喟叹道:人生一世,朝露日晞。随着拍打,几片黄叶飘落,如黄蝶起舞,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落在了他的肩头。
一百五十年前,光武皇帝说:人苦不知足,即平陇,复望蜀,但正是因为得陇复望蜀,所以才有了光武中兴,才有了一统天下。荀贞此时的心态与之相似,也是已平陇,又望蜀。
如果他现在不是亭长,如果他现在没有结交到许仲江禽高素等本地豪杰,如果他没有已组织起百余人的一屯里民,就算听到十个孙坚的故事,他也定然不会有此感叹。而正是因为他已将亭长做好,已结交到不少本地轻侠,已从最早的独身一人慢慢展到了现在的渐有羽翼,所以才会被孙坚的故事触动,所以才会有此感慨。
他穿越到汉代已有十来年,虽然本质上还是后世人,但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时风尚的影响。
两汉之人无论青年中年,抑或垂垂老矣的暮年,皆志大言大,有雄强的心态积极的进取精神,渴望建功立业光耀声名,便如程偃陈褒杜买黄忠这样的乡野粗人有时也会自称大丈夫,何况像荀贞这样读书识字的士子儒生
十几年前死去的名士中的护法汝南陈蕃,年十五出豪言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十五岁就以大丈夫自居,而最终他果也以其身殉其志。汝南紧邻颍川,陈蕃的故事,荀贞自穿越后就常有听闻。
经年受这样环境的熏陶,潜移默化,他的性格志趣自也会与穿越前有所不同了。经过两个月的辛劳,有了一定的班底,有了一定的保命把握,他开始得陇望蜀。
正感慨间,先前的那两个县吏回来了,听见了他的话,一人问道:荀君为何慨叹
他两人过来时,荀贞正背对着听事堂,没有看见,此时闻言,转过身来。他肯定不会将心事说出,答道:,见落叶萧萧,有感而。
那县吏说道:荀君方才弱冠,正如红日东升,就像那青青的园中葵一样,大好的日子在后头等着呢,何必学垂暮老年,做如此慨叹
说话的这个县吏年有四旬了,语气显得有点老气横秋,荀贞没生气,恭谨应道:是。
另一个县吏较为圆滑,岔开话题,笑道:荀君,你适才引用朝露日晞一句,可知道此诗系何人所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