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犒赏
白马儿驮着二人,一路慢悠悠行至军营的时候,夜幕已然拉起。浓浓夜色笼罩下,郭家军营却是一片亮堂,营中的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火上架了好几口巨大的锅,锅中咕嘟着向外冒着泡,飘出大片氤氲热气。营寨后方近水源的地方,设有炊事帐,是专供炊事兵烧火做饭的地方,今日怎的在大营中间煮起饭来?
“这是?”文棠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散发在空气中的浓郁香气,是肉香混着藜麦谷物的味道。
“今日犒赏三军。”郭钰笑着答道。
“犒赏三军?”文棠有些疑惑,此时正值胡兹、大齐和谈期间,胡兹使臣尚在郭家军营中,犒赏三军的时机似乎不对。她低头忖着,很快便也想明白了,抬眼对上郭钰的眸子,会心一笑。
郭钰扶着她下了马,吩咐身旁迎上来的年轻士兵,将大白牵去马厩后,又接着解释道:“胡兹明面上虽然求和,可难免贼心不死,最好趁早断了他们的念头,和谈才能顺利进行。”
文棠挑眉,朝着胡兹使臣下榻的帐子看了看,说道:“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啰?”
郭钰点头,回道:“说来也奇怪,今年天气与往年不同,大雪封山不过数日,便回了暖,所以并未对粮草的运送产生过大影响。如今粮道通畅,我方补给充沛,可说是再无顾忌。可胡兹那边,或许并不了解,若是得了错的消息,误估双方实力,还妄想着在和谈中讨到便宜,岂不是枉费时间,还不如趁早让它知情识趣的好。”
文棠早就猜到,郭家军此举是为了向胡兹使臣展示军中粮食充足,好断了胡兹拖拉扯皮的念头,笑道:“胡兹大王遭过大难,劫后余生想来不会如此糊涂。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在我方,除了俯首,还能怎么办呢?”
郭钰深深地看着文棠,脸上笑意更深。眼前的心上人聪慧异常,虽长于草莽,可向来自强,自入京受封,便好学不惙,如今虽说不上满腹经纶,但也算见识卓著了。郭钰总是忍不住想,金枝玉叶如她,若没有流落江湖,而是长于皇家,不知道会有多么不凡,如此想着,心中不禁更加怜惜。
“主帅!”一个粗犷不羁的声音蓦地传来,打断了郭钰的思绪。来人一身银色铠甲,月光流泻于上,泛起亮白的光,看着军衔不低。他眉目清俊,整个人笼罩在白光之中,显得分外英武伟岸。
文棠认出来人是李义。当年太子叛乱之时,她赶到京郊木山大营搬救兵,最后领军随她杀入京城的就是李义。还记得当时情势紧急,她拿着定襄侯府令牌,单枪匹马上到木山,营中军将意见不一,有愤然要立即杀入京城的,也有举棋不定怀疑文棠身份的,最后正是眼前这位李将军力排众议,率众下山。当时情况凶险,多耽误片刻,怕就会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所以文棠对这位李将军印象颇深,即刻便认了出来。
李义却没有立刻认出文棠来。他与郭钰并肩作战多年,战场上虽主副有别,不敢造次,可私底下与郭钰相处时却是十分自在不拘的。他手托一只木碗,朝郭钰和文棠的方向走来,走到近前了,哈哈笑着将那碗递到郭钰面前,打着招呼:“主帅,才出锅的羊汤,冷天喝着更热乎。”
郭钰右手接过汤碗,左手在李义肩上轻拍两下,语气轻松地道:“这汤不错,是否给胡兹使臣也送去了?”
李义岂会不知郭钰的心思,笑得更加开怀:“我大齐礼仪之邦,有好吃好喝的哪能漏了客人呢,煮好的第一碗就给送去了。”他顿了顿,眨着眼睛又补充道:“额外撒了些胡椒,更加开胃。”
胡椒可是贵如黄金的稀罕物,胡兹宫中怕是都没有多少,可却能出现在大齐军将的餐桌上,胡兹使臣怕是要细思极恐,夜不能眠了。
郭钰意味深长地看向胡兹使臣的帐子,明亮的眸中映出闪烁的篝火,火势旺盛,火舌跳跃,通红如生命之焰。他将木碗递到文棠手中,柔声道:“尝尝。”
李义这才注意到郭钰身旁这位,全身裹紧了风氅,身材娇小的人。宽大的风氅搭在文棠头上,在夜色的掩映下,遮住了大部分五官,只看得清炯炯有神的晶亮眸子。李义皱了皱眉,注目深思,终于恍然大悟,喊出了声:“公主!”
文棠朝李义微微一笑,端起木碗,闻了闻,果真一股浓浓的胡椒味,正好盖住了羊膻。
“是白胡椒。”文棠浅尝一口,回味道,“可这味道似乎不仅是羊汤,还有另一种肥美的鲜味。”
“公主果真好见识。”李义惊叹文棠灵敏的味蕾,赞道。
“我以前在湘地的时候可是长于庖厨呢。”
“庖厨?”李义有点懵。
文棠又尝了一口,细细品来,口中香味与曾经记忆中的某个味道慢慢靠近,最终重叠在一起,脱口而出道:“是黄鼠。”
“神了。”李义面露惊讶之色,问道,“公主曾尝过黄鼠?”黄鼠产自北地,而文棠生于南方,入京城的时日不久,李义没想到文棠竟尝过黄鼠的味道。
“托郭将军的福,曾有幸品尝过。”文棠看向郭钰,甜甜笑道。当年在定襄侯府品尝黄鼠的情形尚历历在目,只是如今的心境已不似当时那般孤清,她也有了细细品鉴的心情。
“黄鼠肉肥美,且油而不腻,与羊肉混煮,互不影响,反倒是相得益彰。”文棠细鉴着,与郭钰相视而笑。
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多,打了胜仗,士气正壮,士兵们认出了郭钰,都一脸兴奋地纷纷唤着主帅,更有胆子大的,拿了黄酒来,就要敬郭钰。文棠朝郭钰轻轻点头,示意不用管她。郭钰点头,提步朝前,大声招呼着说道:“浅尝辄止就好,不要贪杯,夜间守营的可不能喝酒。”
见郭钰混入人流,离得远了些,李义便往文棠那方凑近了些,一张脸笑得越发灿烂。
“李将军有事?”见李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文棠疑惑地问道。
李义表情有些纠结,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敛了些,原本轻松的面上竟多了些严肃,有些犹豫地说道:“有些事情本不该我说,可我想着怕是主帅也不会说,我又是不吐不快的性子,憋着不说,心也噎得慌。”
“李将军直说无妨。”文棠一脸庄重。
“好,那我便直说了。”李义干脆横下心,一口气说到底,“我出身穷苦,十几岁便从了郭家军,侯爷和主帅平日待下格外谦和,从来不摆架子。知道军中大多将士都是贫苦出身,不通文墨,定襄侯府专门拨出银子在营中设了书塾,请了师傅教我们读书习字,对我们恩如重铸。”
李义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定襄侯府是如何对他恩重如山的事情后,才话锋一转,提到了齐胡决战的事:“定襄侯府向来遵循“忠国”的家训,郭家军与侯府一体,也是如此,做事情从来以公心出发,以家国百姓利益为重,不含任何私心。我军与胡兹决战那日,主帅绝不是有心要置公主于不顾,只是”
说到激动处,李义的脸胀得通红,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只是情势所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退缩,万千将士的性命与山河的安危便都有可能不保,还请公主体谅,千万别怪罪主帅。”
“我知道。”文棠安静地听着,面上带着和缓的微笑,知道李义是担心自己误会郭钰,便出言安慰道,“子琛的为人我怎会不知,若是他因私忘公,轻重不分,枉顾将士性命和山河安危,便不是我心中认识的那个子琛了。”
文棠直呼郭钰的字,话语中带着自然的亲昵与真诚,李义心中一动,禁不住又道:“当日公主您跌下悬崖,主帅急得疯了一样。我跟随主帅多年,了解他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性子,还从没见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他不顾劝阻,执意亲自缠上绳索跳崖去寻,谁都拦不住。幸而上天庇佑,顺利寻到了公主,否则若是主帅和公主都出了事,我们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说到此处,李义似乎还心有余悸,拍了自己面门一下,连声道:“失言了,失言了,主帅和公主洪福齐天,当然是会无事的。”
看李义一副急于要替郭钰解释的模样,文棠感慨郭钰能有如此为他着想,如此忠于他的属下,心中颇为高兴,忙道:“李将军说的这些,我自然懂。”
李义抓了抓头,似是还有话不吐不快的模样。
“李将军,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是个粗人,一向直来直往,要是有说错的地方,公主请千万担待。我在主帅身边多年,情如兄弟,我看得出,主帅对公主是情有独钟,用情至深。”李义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倒筛子似的全倒了出来,只觉如释重负。
空气一时间静了下来,文棠垂着眼睫,黑而浓密的睫毛随着夜风微微颤动,她一副深思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义一时有些尴尬,后悔起自己的鲁莽来,搓着手,有些支吾着:“看我这张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文棠抬起眼来,嫣然一笑,如雨后芍药般娇俏迷人,看得李义有些恍惚,不禁呆住了。
“子琛的心,我当然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