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 1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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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秋后年前, 就是刑部最忙的时候,刑部院子里连小厮都是一路小跑的,更别提官员了, 陆则进宫出宫,一来一去便是两个时辰, 等他前脚刚回刑部,便立即有主事抱了卷宗来寻他拿主意, 进进出出,门槛险些都被踩平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下了一整日的雨渐渐停了,才终于无人敲门了。
刑部郎中齐直进来, 将上一旬的赎银册子给他过目。这笔银子虽是刑部在收,但刑部实则是不管银钱的,每旬都会朝户部送一次银。这也算是一贯的老规矩了。
陆则翻看了会儿,挑出几处问了问, 齐直倒是一一答了, 这事便也算过去了。齐直拿了盖了刑部公印的册子,准备要出去, 想了想, 又问了一声上司,“大人还不走麽?这会儿雨停了, 路上也好走, 看这天色, 今晚夜里怕还要下一遭。”
陆则看了眼案上的公牍文书, 随口道,“处理完了再说。”
齐直便应了声,道, “那下官叫灶房提前备了晚膳和宵食。”
陆则颔首,“多谢。”
齐直关门出去,陆则便叫了常宁进来,让他回府传个话,自己便继续忙了,等忙得差不多了,早过了晚膳的时辰了。好在刑部灶房是习惯了有官员忙得废寝忘食的,这边一叫膳,那边便赶忙派人送来了。
菜色倒也不好不差,半只剁烧鹅、一份鲈鱼羹、一碟子清炒瓠瓜。跟府里自然没法比,但陆则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有些菜,他只是不喜欢吃,并不是不能吃,毕竟只是用来果腹的。趁着用膳的时辰,陆则叫了常宁进来,问他,“方才你回去传话,可还顺利?”
常宁前阵子挨了罚,好险没被世子厌弃,如今做事倒是得了诀窍了。世子最看重的,自是世子夫人,只要跟夫人有关的,他多长个心眼,准不会有错。他也只琢磨了一下世子的话,便试着开口道,“倒是顺利的。是惠妈妈出来听的话,还赏了属下一小袋煨板栗,说是夫人要吃,结果膳房送多了些,她们又都煨了。”
常宁揣着颗心说了堆“废话”,鼓起勇气抬头看世子的神情,却见他听了后,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一下,显然是心情很愉悦。
自在宫门外被明安公主的人拦下,世子可一直冷着脸。可见还是夫人最顶用,虽没露面,但不过一袋煨板栗,都不值几个铜板,也能叫世子高兴。这本事,旁人大抵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东西呢?”陆则收起笑,看了眼常宁,叩指在桌上敲了敲。
常宁自然是没敢吃的,拿出那蓝布小袋来,递过去。陆则接了,倒了几个在手里,放得太久,已经冷了。阿芙倒确实爱这些,他每次回去,总能见她跟惠娘几个捣鼓些新鲜吃食。惠娘几个也哄着她,只要大夫说能吃,便二话不说想法子弄来。不过,她虽爱吃这些,但一日三餐还是胃口很好的,他看了后,便也由着她了。
陆则自己留了几个,将剩下的丢给常宁,“既是赏你的,留着吧。”
常宁接住了,乐呵呵地道,“那属下拿去跟兄弟们分一分。”
用过晚膳,时辰已经不早了,陆则将剩下的一气做完了,已经快子时了。果然如齐直所言,夜里还有一场雨,且下得不小,院里入秋后逐渐干涸的池塘,此时都积满了小半的水了。看雨势,大约也不会停。陆则便还是留在刑部歇了,他现在回去,又要惊动阿芙睡得不好。
陆则不大在刑部宿,但还是给他留了专门的房间,每日有人收拾整理,还算整洁,只是秋雨绵绵,被褥有些许的潮气。
陆则闭上眼,入睡得很快。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划破雨幕,雷声轰隆,有半夜被惊醒的老人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被吹得哐啷响的窗户,起身去关,就看见一阵电闪雷鸣,雷电击中河边的老柳树,顿时起了一簇火,好在倾盆而下的雨水,很快浇灭了火苗,老爷子忍不住嘟囔。
“都十月了,怎么还打雷啊?十月雷,阎王不得闲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陆则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暴雨倾盆,雨水如注,冰冷,几乎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挥出手里的刀,伴随着一声惨叫,穿着甲胄的士兵应声倒下,血溅了他一脸。
接着又是一刀,从脖子处劈下,那人喉骨尽裂,只一层皮肉黏连着。
又是一刀……
他不知自己挥动了多少下,也不知有多人死在自己手里,只是很麻木地挥刀、斩敌。他沿着庑廊朝前,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催促他一样,他越走越快,手里的刀也越砍越快,他几乎没有防御的动作,只是一味的进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堆在他脚下的尸首,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一处宫宇。
很陌生,他很小就在宫里念书,按理说,他对宫中很熟悉,但这里,他却只觉得很陌生,像是从未踏足过。庭院中荒草丛生,几乎盖过他的鞋面,陆则一步一步朝前走,觉得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直到他伸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那门很沉很旧,像是年久失修一样,朱红色的漆已经开始脱落了,螭兽铜环锈迹斑斑,沉重的嘎吱声中,门打开了。
陆则忽觉得身子一轻,脚下的步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得他迈不开,他心中有个声音,急切沙哑,一遍遍地催促他进去。他顾不得其他,被那声音催得心慌不已,下意识迈了进去。
院子里也很陈旧,大抵很久无人居住了,石桌石凳胡乱倒在地上,屋檐下挂满了蛛丝网,被疾风骤雨吹得一晃一晃的。
陆则的眼睛,下意识地凝聚在其中一扇门上,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格扇门,他伸手去推,却仿佛一个踉跄一般,踏了进去。
屋里很黑,大抵是没人住的缘故,连烛火也没有,暗沉得厉害。他站在那里,忽的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很轻,他却猛地一颤,快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扇门,他竟看见了阿芙。
他的阿芙,躺在一张落满了灰的床榻上,帐子上打着补丁,甚至还挂着蛛丝网。她平躺在那里,浑身都是湿的,头发上不断有雨水低落,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乌黑的睫一动不动,除了无意识的□□,几乎是失去意识的。她瘦得厉害,几乎到了令人看了觉得可怜的地步,除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四肢皆瘦削,几乎只是一层皮,裹着底下那层骨。
陆则看得心头惊惧,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在原地,他看见惠娘从次间匆匆跑过来,他大声喊她,惠娘只是直直地穿过他,奔到床榻边 ,哽咽着道,“娘子,奴婢寻不到更好的了,只有这个了。”
她抖开臂弯处那条毯子,尽可能地掸去那上面的灰,却也是徒劳。她哆嗦着嘴,手却稳稳地,将那毯子盖在主子身上。仿佛想尽力让床榻上即将生产的主子,稍微暖和一点。
陆则看着这一幕,浑身发颤,他已经知道这是梦了,但他依然没办法接受,他的阿芙那么的爱洁,他身上带了酒气去抱她,她都要哄他去洗漱的。她怎么躺在这种地方,盖着那样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她还怀着孩子,谁胆敢这样怠慢她?
谁敢这样待她……他要杀了那个人,他要杀了他!
杀了他!
陆则用尽全身力气,想挣脱开那束缚着他的力量,却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劳,他看着阿芙睁开眼,她缓缓伸手去握惠娘的手,声音虚弱地几乎听不见,她说,“惠娘,你帮帮我,帮我保下这孩子,帮帮我,好不好?”
惠娘哭着答应下来。
这里太简陋了,什么都没有,纵使惠娘进进出出,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寥寥几样能用的东西。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一把铜制的绣花剪子、一块叠起来的蓝布……就只有这些。
哪怕陆则是男子,他也知道,妇人分娩时要什么,开水、棉纱布,还有让产妇恢复力气的参片汤药,大夫、产婆。从得知阿芙有孕起,他不止一次想过那一天,他肯定会守着她,会有最好的大夫和产婆,会有最好的药和补品,但实际上,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最基本的热水都没有。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
陆则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榻上的小娘子痛苦□□着,声音从虚弱到沙哑,她的手紧紧抓着床榻的边沿,指甲在那梨花木上几乎留下了深深的印子。窗户被风猛地吹开了,但主仆俩一个无力,一个无心,谁都没有去管那窗户,任由冷风朝里灌。
风越来越大,灌进屋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响,蜡烛被吹灭了。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声,很响,很有力。惠娘抱着孩子,来到阿芙身边,她似乎是想把孩子抱着给分娩脱力的母亲看,陆则却看到,那条蓝色的毯子下,有鲜红的血涌了出来,几乎只是一瞬间,那血越流越多,他看得目眦欲裂,大声吼着惠娘的名字。
惠娘却一无所知地抱着那孩子,想给阿芙看,“娘子,你看啊,是个小郎君。”
小娘子伸出手,她太瘦了,十指细得没有一点肉,瘦骨嶙峋,隐约可见底下的青色血管。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被蓝布裹着的婴孩本大声哭着,却在母亲的手,触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刻,止住了啼哭。
惠娘流着泪道,“他知道您是他母亲呢,您一摸他,他就不哭了。”她将孩子放在主子枕边,想去替她收拾一下下半身,一回头,人就木在那里了。
江晚芙却仿佛毫无所觉,她像是没感觉到痛一样,大抵这个时候,是觉不出痛了,只是身上有点冷罢了,她将脸贴着婴孩的胳膊,用冰冷的唇亲了亲他的脸,低声地道,“乖宝宝,要健健康康的长大啊……”
说过这话,她叫了惠娘的名字,惠娘白着脸,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声音哆嗦着,“您说……”
江晚芙看了看头顶灰扑扑的帐子,很短的时间,陆则不知道她想了什么,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惠娘的手,道,“惠娘,你带孩子跑。他们只要看到我的尸身,就不会找你的。你把孩子,交给陆则。然后,你就回苏州吧,我给你和陈叔留了几家铺子,帮我去看看纤云和菱枝,看她们过得好不好,别恨我赶她们走。还有阿庭,他没有子嗣,清明过年,劳你跟陈叔跑一趟了。还有祖母和母亲,我也许久没去看过她们了……”她叮嘱了许多,像是怕自己忘了什么一样,最后才道,“谢谢你啊,惠娘,一直陪着我……”
“您不要谢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您过得苦。”惠娘不住地流着泪,点着头,“我一定会把小郎君,平平安安交给世子的。”
“还有,”江晚芙张了张口,泪从惨白的面颊滚落,“你告诉陆则,孩子,我还给他了,我不欠他什么了。下辈子,就不要再遇见了。”
她最后看了眼孩子,眼里全是不舍,下一秒,却用力抓着惠娘的手臂,坚定地道,“走,带他走。”
惠娘眼睛已经哭红了,抱起孩子,婴孩离开母亲的身边,便仿佛有所察觉到一样,开始啼哭,惠娘拢了拢那块蓝布,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雨水,咬牙冲了出去。
孩子的啼哭声渐渐远去,雨下得太大了,屋里反而显得一片死寂。
窗户还开着,冷风不住地往里灌,江晚芙大约是很冷的,小娘子缩了缩身子,蜷缩进那不厚的毯子下,在这嘈杂的雨声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陆则猛地跪了下去,桎梏着他的那股力量,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几乎是爬到那床榻边,跪在那里,用手捧着阿芙的脸。她的神情很温和,眼睛阖着,像是累了很久的人,终于能歇息一样。
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睡得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