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幸存者（1）
公元4205年，七月，拉蒙城。
一点银灰从天际滑来，在一片荒芜的土丘上方缓缓减速。
扫描数据传回驾驶员眼前的屏幕上，他控制飞船下降的操作犹豫了：“队长，停机坪被埋住了，下面全是植物人。”
并没有多宽敞的飞船船舱内，抛去驾驶员，排排坐了七个人，各个人高马大，整齐划一地穿着密不透风的黑色防护服，显得空间狭窄而沉闷。
听到驾驶员的话，最靠近舱门的那人抬起了头。
似是刚睁开眼，那双沉静的灰色眼睛里还蒙着一层倦懒，他起身，按开舱门，猎猎的风呼啦啦地涌了进来。
俞淮一脚踩在舱门的边缘，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往下是数百米的高空，扔只鸟下去都得摔成肉泥。
他轻描淡写地向下扫了一眼，在这个位置，下方的一切都一览无遗。
空气中弥漫着尘沙，雾蒙蒙的，能见度大打折扣，不过依稀可以看见地面上绵延起伏的小土包，以及土包上遍布的虬结根系。
那些根系是肉粉色的，彼此缠绕着，向上攀援，根系间还串连着一个个肉粉色的肿块，让人联想到豆类植物的根瘤菌——尽管这种早已灭绝的古老植物只在义务教育教科书上出现过。
当然，现在连教科书也再见不到了。
如果不是黎明号的定位功能从不出错，没人会相信这里曾是拉蒙城机场的停机坪。
“我去，这也太多了吧。”一声喟叹自俞淮身后传来，是队员柯乐，“量变引起质变，这地方发生孢子变异还真一点不奇怪。”
“目标位置确认了吗？”大致了解了下方的情况，俞淮开口问道。声音似晨霜化成水，从碎冰上淌过，淡漠而平稳。
驾驶员将一串数据导入定位系统，很快锁定了不远处的一栋大楼：“确认过了，就在拉蒙城南的一个商场里，直线距离约十七公里。队长，我们怎么下去？”
船舱里有人啐了一口，粗声道：“直线距离？这光出机场都得拐多少个弯啊，你能不能靠谱点。”
驾驶员反驳：“你行你来开，这已经是离目标位置最近的可停靠点了。”
“嘁——”
“欸行了行了，宋一然，你快闭嘴吧！”站在俞淮身后的柯乐劝道，此人是个壮实的小伙子，端着枪，身上的防护服比旁人略显圆润。
宋一然被他这样一招呼，不服气地抱起双臂，目光随即向他那边扫去，正正和俞淮对上目光，隔着护目镜，那双灰色眼睛里分明平静无波，却莫名看得宋一然一哆嗦，瞬间泄了气。
俞淮身量颀长，站在舱门边得低着头，他收回目光，伸出手扣住门背后的横杆，用力一拉，舱门重重关上。
俞淮退了回来，抬手扶了扶对讲机。他仿佛没注意到刚才的小插曲，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炸平。”
驾驶员得到指令，简洁地回了句“收到”，接着飞快操作了起来。
几枚导弹从飞船腹部的弹道中射出，轰然砸向地面，停机坪上的小土包被炸得四分五裂，冲天的尘土几乎要和昏暗的天色融为一体。
肉粉色的碎块、黏液，还有那些绞在根系间的布料碎片，被巨大的冲击力向上抛起，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肉粉色的浊雨。
被集中轰炸的地方露出了原本的水泥地面，飞船在一片狼藉中稳稳着陆。
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空气中的尘沙，涌向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舱门再次打开，俞淮率先走了出来，一只脚刚踏上舷梯，他忽的一顿。
“有情况？”身后壮实圆润的柯乐被他挡住了视线，见他不动，努力地探着脑袋。
“没有。”俞淮淡道，沿着舷梯向下走去。
轰炸过后，地面上的小土丘虽然不见了，却留下了一地粘稠的肉粉色粘液，一脚下去能没过半个鞋帮。
粘液里零零散散地浸着些软趴趴的肉粉色物体，让人联想到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块，只是那模样早已肿胀变形。
天色灰沉，压得风也凝住了，一股闷闷的腐臭死寂地飘浮在空中，就算是隔着呼吸面罩，也能清楚地闻到。
“呸！这味道可真他妈熏人，老子腌了半年的袜子都比这香。”宋一然最后一个走下舷梯，舷梯在他身后咔咔折叠了两下，收了上去。
“不是吧老宋，你还有这爱好？”柯乐啧啧称奇，回头向宋一然投以鄙夷的目光，语气里带着调侃的笑意，只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哎哟！”
柯乐光顾着调笑宋一然了，没看路，一脚踢在一个长条状的物体上，整个人被绊得向前倒去，幸亏俞淮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否则他就要和地上这滩恶臭的粘液来个亲密接触了。
长条状的物体被他踢得咕噜噜向前滚去，正正撞在扶着人不好躲的俞淮脚踝上，又弹回地面，那只深黑色皮质军靴光洁的表面糊上了一团恶心的粘液，连带着靴筒上也溅了些。
呼吸面罩的遮挡下，俞淮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谢谢队长！”小伙子连忙站直了，觑着俞淮，浑身紧绷，满脸写着心虚。
俞淮沉默片刻，没说什么，只淡淡叮嘱道：“看路。”
“是！”小伙子松了口气，连忙把地上躺着的那个肉粉色长条踢到旁边，他顺便看了那玩意一眼——
肿胀的关节，裸露的组织，抽长变形的小臂和十指，以及从指尖拖到地上的肉粉色触须那是条人类的手臂，准确地来说，是“植物人”的手臂。
刚才被炸碎的那些“小土包”，正是由这种异变的人类躯体构成。
俞淮强行让自己忽略掉靴子上的粘液，转身径直向飞船侧翼走去：“邱文海，再次确定目标位置，制定前进路线。”
邱文海，也就是飞船驾驶员，手里捧着一台深黑色的长方体仪器，只有两个巴掌大，一个拳头厚，仪器上嵌着块显示屏。
这是一台综合型的智能终端，邱文海将位置信息传上去，一架无人机从飞船侧翼的战备舱中升起，往南方飞去，清晰的摄像画面同步传回仪器显示屏。
邱文海低头看着屏幕上不宜身心健康的画面，眉头焦愁地皱起：“我们现在位于停机坪的最边缘，需要往南穿过两个街区，但街道都被植物人堵死了我把路线数据共享到车上的导航里，跟着它。”
“嗯。”俞淮仿佛没听出情况的严峻，神情平淡，只默默从战备舱里拿出来一架小型原子炮，黑灰色炮筒上一个凹刻的圆形符号被漆成了暗红色，分外显眼。
符号形似一把利剑斩断包围的藤蔓，上方三条竖直的线代表圣洁的天光，普照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这是现在的黎明号、曾经的北麓基地的标志。
无人机的速度很快，等到几人将车从战备舱里弄出来时，无人机已经到达了商场上空，在邱文海的操作下悬停，然后逐渐下降，摄像头几乎贴着商场玻璃，内部的情况一览无遗。
商场很高，上面那几层是空的，从中层开始，出现植物人的痕迹，有些粗壮的肉粉色触须甚至破窗而出。到了底层，植物人的密度反倒逐渐减小。
邱文海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画面，如实汇报着：“商场上部楼层没有人，幸存者可能是在地下室，商场一楼”
无人机降到最底层，悬停了，屏幕里，商场一楼内部，一家连锁大药房的层层货架间，一道黑影蓦地闪过。
邱文海以为是自己眼花，眯起眼睛，凑得更近了些。
忽然，他睁大了眼睛，原本沉稳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不可置信：“有人在打斗！植物人在移动！”
对讲机这会开着队内模式，邱文海的话通过对讲机，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众人具是露出惊愕神情。
只有俞淮还算平静，早在接到任务说拉蒙城内发生了孢子变异时，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植物人原本是无法移动的。它们就像真正的植物一样，只能靠手脚延伸出的触须来获取营养物质——从一切动物的血液中获取。
可以移动，这对于植物人来说，无异于人类学会使用工具，实现了质的飞跃。
但对于人类来说，显然不乐观。
俞淮皱了皱眉，那双沉静的灰色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迟疑：“确定？”
邱文海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颤音：“确定。”
宋一然脑子懵懵的，半条腿跨在车上，定格住了：“邱文海，你他娘的看清楚再说话？”
他骂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所有人立刻上车，做好战斗准备，全速前往目标地点进行营救，”冷静的命令响起，俞淮看了眼还处于呆滞状态的宋一然。
“宋一然，上车。”
他们乘坐的车名叫“猎鹰”，通体灰黑色，表面流转着锋利的金属光泽，底盘宽大厚重，加装了喷射引擎和弹道，可以支撑车体近地飞行，最大高度20米。
每辆车限载两人，尾部有一个小型挂舱，用于携带物资。
小队一共八人，开了七辆车，其中邱文海因为要时刻注意无人机传回的信息，坐在宋一然的后座上。
幸亏机场附近的建筑物都比较低矮，小队直接从上空飞过去了，并没有像宋一然抱怨地那样拐很多弯。
从街道上方掠过，俞淮的余光落到地面上。
人行道、商店里、楼上，四处都分布着那些肉粉色的根，溯着生长的方向看去，那些根的来源，却是一个个行人、商店的顾客和服务员
他们整个人都变成了诡异的肉粉色，脸上的五官被肉粉色填满，身体也胀大了一圈，只依稀看得出是个人形。
肉粉色的“根”从他们的手脚生长出去，呈辐射状向外蔓生，像极了植物的根系。
那些诡异的人形生物就是“植物人”，也就是刚才在停机坪上积成了“小土包”的东西。
整座拉蒙城，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